尽管粮票早已不再当一回事,但每次吃饭,我依然不敢在碗底里留下一粒饭。 这是一个时代的遗产。 那天中午;我放午学奔回家,见桌上有一张字条:“高儿:家里没米了。见字速乘公共汽车,到凯旋路铁路}7小饭店来吃菜饭。”是父亲的字,他还在纸角上压着一枚五分硬币,刀卜是车钱。 没米的阴影,又一次实实在在压在了·我的心上。这些天,父母亲老在嘀嘀咕咕商量,要不要去向亲戚要一些粮票。商量的结果是,不到这个时候,还是尽量自己想办法。o-亲开始从单位里带回那种用树叶汁拌和的绿色玉米粉糕,父亲则出外去找不用收粮票的饭店。凯旋路铁路甲的那家小饭店,就是他多方寻找的结果。 我饿着肚子乘上57路,刻把钟后到了那家小饭店。,父亲已经在售票口排队。这时不收粮票的饭店已经不多了,人们趋之若鹜,把小饭店挤得闹闹哄哄。
父亲赶紧把钱交到我一手里,叮嘱:买五碗菜饭,两碗汤。他自己则转到饭募边,再去等吃饭的座位。 我知道父亲的打算:两碗菜饭两碗汤,我们现吃;三碗菜饭带回家,当晚饭。我拿下筹码交到父亲手里,再跟他一道站在食客旁边等位子。一上午书读下来,我肚子早饿透了,现在闻到了饭香,又看着别人大口大口吃,口水早止不住了。我抬头看父亲,见他焦急地倒着两脚,眼睛直直地盯着别人的饭碗,那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我的心酸了,我为父亲感到可怜!终于轮到我们上座厂,当那晶亮的猪油菜饭和油层厚厚的豆腐汤端上来时,我和父亲一时都没动,却先是对望了一眼,脸上同时浮起了一丝笑意。 但这样的饭后来也吃不到了。饭店门口都挂出了这样要命的字牌:本店凭就餐券供应…… 粮食越来越紧张了。我住的那地方,竟发生了一起粮食盗窃案:有人挖穿了墙壁,把粮店里好几包大米偷走了。公安部门大动干戈,牵了狼狗来破案。其时,我因家迁,暂时寄住在一个叫永康的同学家里。
那狼狗,“啃吃啃吃”响着鼻子,拖着长长的红舌头,竟两次嗅到了我和永康的床头,把我俩吓得屁滚尿流。说实在的,我们这两个十多岁的孩子,饿是饿得眼冒金星,但那种贼胆包天的事,我们是断断乎不去做的。至于那狼狗是怎么会犯错误的,我至今弄不懂。 考上中学后,饭量越来越厉害了。可定量就20多斤。每天中午带米去学校蒸饭.不能超过二两。母亲就用一个小铁皮罐当标准盛器,每天往我的饭盒里舀一罐。她尽量舀得冒尖,但我还是嫌少。在学校淘米加水时,我每次都想少放些水,让饭蒸得硬些,吃起来香些。可水加少了饭也少了,吃不了几口就见底,填不满一个肚角。
水多加吧,稀得像粥,不好吃。每次淘米,我都为加水多少思想斗争。但不管水多水少、饭软饭硬,那一盒饭,我一定吃得干干净净,连角角落落,都用筷尖挑清爽。就是这样,上不了几节课,肚皮就又饿了。那时唯一的奢望,就是舀上三四罐米,蒸一顿粟饭吃;吃得它牙床发酸,吃得它肚皮滚圆。我想,那才叫真正的吃饭呢! 六年之后,我下乡当了农民。我干得最多的农活,便是与粮食打交道。夏天我的汗洒在麦场上,秋天我的血流在稻地里,冬天在泥尘飞扬的粮库里翻仓,我蓬头垢面,鬓发皆霜。我和农民在寒风中吹裂了手足,在烈口下晒枯了骨头,每年种出几千几万斤粮食。可我们自己,额子定得死死的,一天只能吃一斤多米。我总是寅吃卯粮。我离开乡下去读书时,乡亲们说:“阿彭吃粮凶,透支了几百斤,我们给他都免了吧。”这宽容,当时几乎令我掉下泪来! 这些年,对于粮食的根深蒂固的珍惜,已成了我生命的一个特征。在每一碗米饭的底部,都有着我虔诚的祈祷。我不敢漏下一颗饭,就如我不敢再看到一个饥饿时代的阴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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