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东去的江。江水里浸泡着一条巨大的火红的纱巾——那是落日遗忘的。几点白帆,在远处打捞那条红纱巾。
静了,黄昏的沙滩。
一阵一阵浅浅的浪潮刷着沙滩边沿,那不紧不慢的“哗——哗——”的声音,仿佛在给劳累了一整天的沙滩捶背。岸上的小树林,在金灿灿的夕阳里仿佛披一条薄薄的披肩。几片猝然脱离枝头的枯叶,在风里轻柔地打着旋儿撤着娇,扑向大地,有的飘落在沙滩上,沙滩也在夕阳里闪着安详的金光。
树林里蹦出一个姑娘,像树干间突然绽开一朵血红的蓓蕾;又如一朵红云,从我前边的沙地上飘过,丢下一串歌——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
她唱得那么欢快那么甜蜜—这本是一支哀伤的歌子。
姑娘走到水边,解开一条小划子,跳上船,她的红上衣很快融入夕阳那端。
夕阳消失了,带走了水里的红纱巾和树梢上的红披肩。
世界清淡了。沙滩显得格外空旷。望不到头的淡灰色的沙地上,印着深深浅浅来来去去不知是谁的脚印,仿佛一个没头没尾的童话。
我总是喜欢踩那没人踩过的地方,一脚踏上去,回头一看,清清晰晰有一对自己的脚印,心里便感到脆酥酥的舒服。我挨着水边走,踩着那刚刚被浪头刷得平整整的湿沙地。
——我从小就喜欢这样的。那时是外婆牵着我的手,也是黄昏。那时还没有《外婆的澎湖湾》这支歌,那时外婆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念着——囡囡份,翻茶岩;翻过江,接姑娘;姑娘脚板长;踩着了鲤鱼娘……
那童谣老长老长的,外婆说是她的外婆教给她的,她外婆又是她外婆的外婆教的。可我却从来没有用心去听。外婆在津津有味地一遍又一遍地唠叨,我关心的却是留在湿沙地上的两对半小脚印——尖的是外婆的,方的是我的,圆的是拐杖的。
每每第二天黄昏再来扛边的时候,脚印不见了,又是平整整的湿沙地。我感到心里空空的,便学着大人们的模样—郁沉沉地摇摇头,耸耸肩,然后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每当这时候,外婆总要茫然不解地打量我许久;可她从不追问,过不了一会儿,她又会兴高采烈地挽起我的臂,对着心不在焉的我,念那长得叫人一辈子也记不住的童谣……
今天真奇怪!前面有一串脚印,足有40码。——有人像我一样吗?也爱在平整整的湿沙地上踩脚印?
我随着脚印走上前去,走到一堆横七竖八的名字跟前。这是一个女性的名字。作者坐在他自己写的这些名字当中,像一具礁石,凝视着东去的流水。
“你爱人吗?我是说这名字。”我问道。
“一颗流星。”
“正划过你的夜空吗?”我徽笑了。
“已经落在江里。”
“天空呢?未必不是依然灿烂?”
“你误会了!”他转过脸,冲我淡淡一笑。
“你的姊妹?”我仍不甘心。
“一位患白血病的女教师。”
“怎么啦?”
“过江来找一个逃学在外打群架的学生,小划子来不及躲开机船,翻了,机舵绞住了落水女教师的衣襟。——那是八年前的今天的黄昏。”
他的声音淡淡的,近乎冷漠。
“那个学生呢?”我激动地盯着他的眼睛。
“不久将留学美国。”
“现在呢?”
“在黄昏的沙滩上,对他生命中的那颗流星祷告,求她宽恕,请她安息。”
我不再问下去。我转身悄悄走了。脚步匆匆。也许是踏进别人的脚印里吧?很深,沙粒钻进鞋子里。
沙滩淡青色的黄昏,真像清展。江面上的点点白帆,还在摇摇晃晃,是找寻那条已经消失的红纱巾吗?
我回过头,见他还坐在那里,礁石一般地面对流水。……哦,他的眼前,也会偶尔闪过太平洋的影子吗?
我忽然觉得自己想向他再打听一点什么,又似乎是想告诉他一点什么。我想起那个穿红上衣的姑娘,可是我的目光已寻不着那条小划子。
我失望地垂下头。脚边有片叶子半掩在细沙里。是枫叶,通红通红的。
我俯下身,拾起红叶,拾起一个沙滩上深秋的黄昏,拾起一片小小的凄凉而满足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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