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6月5日,在我平凡的生命里,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它甚至决定了我的一生。
那一天,我回故乡参加了我最敬爱的一位老师的葬礼。我的老师去世时才只有46岁,他终生未娶,是个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拐杖的残疾人。18岁高中毕业后,他就在故乡的小学教书,直至去世,整整28个年头。去世时,他还仅仅是一名月工资不足百元的民办教师。我永远都无法忘掉他最后的几句话,他说:“我的爱都给孩子们了,这一生,我很幸福……”
那年,我22岁,正面临着大学毕业分配。
那年夏天,我拒绝了父母所有条件优厚的工作安排,收拾起简单的行囊,来到远离故乡的滕州市第一职业中专,做了一名普通的语文教师。我想伏下身来,用我这一生的精力和真爱的付出,走进我敬爱的老师曾经达到的那种境界,那种把全部的精力和爱奉献给一项事业之后,感觉幸福而无憾的境界。
从那时起,我的时间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留在办公室里查资料、备课;一部分留在教室里,跟学生谈心,做学生的思想工作,和他们一起走过青年时代那些或晴朗或阴雨的日子,然后伴他们走向成熟。
大多数情况下,晚上,伴随我的是书桌上的教材、教案、教参和从图书馆借来的厚厚的资料,然后在第二天的课堂上我把知识的精华以尽可能好的方式传授给我的学生。从他们那一双双睁大了的眼睛里和听完课后会心的微笑里,我找到了我的方向和价值。1995年的教师节,我收到了我的第一批毕业学生从各个高等技校、大学和不同岗位寄来的长长的信与贺卡。我感到了那种沉甸甸的收获和深深的欣慰,我甚至感觉到了一种超乎物欲之上的幸福和自豪。我从那些长长的来信里深深体会到,不只是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我愿为这样的爱与被爱付出更多,甚至我毕生的精力。
随着社会上离婚率的增高,从离异家庭中走出来的孩子也越来越多。我的班里有这么一个学生,父母离婚了,父亲带着新娶的小妈到外地做生意去了,下岗后失去生活来源的母亲嫁给了一位有钱但年龄悬殊很大的老头儿,老头儿脾气暴躁,动辄就打骂他母子俩,他母亲性格软弱,除了哀求老头儿就是抱怨孩子。在这个畸形夹缝中生活的孩子,变得圆滑、世故、虚伪。为了在同学们面前摆阔,生父寄来的生活费他背着母亲请几个同学下馆子花了;为了逃脱继父的打骂,他谎称母亲病了不来上课。那天,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从录相厅的角落里找到时,他双眼红肿,一脸疲惫,浑身上下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看着他,我流泪了,我发誓:无论付出多少艰辛、承受多少辛苦,我一定要给他撑起一方不落雨的天空,让他年轻的脸上洋滋和其他孩子一样的朝气和快乐。于是我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家访,和他继父谈,和他母亲谈,吃他继父的闭门羹、逐客令,听他母亲含泪的抱怨;同时,我写信给他远方的父亲,让他在寄钱给孩子的同时把爱和责任也寄来。这样的家访有时是在有风的午后,有时是在有雨的晚上。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我走过泥泞的夜路,有过被拒之门外的尴尬,有时,我觉得累极了,真想请个长假回父母身边去,或者干脆倒头睡他三天三夜,但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那张躲在录相厅里疲惫的脸,我的心立刻像被什么揪扯着,无法平静,于是爬起来,再一次去扣响他家的大门。慢慢地,他继父的态度不再粗暴了,他母亲也开始坚强起来了。当我终于有一天看见他和其他孩子一样学习和嬉笑时,我感到了无比欣慰。
我想,如果当初选择这个职业,走进这所学校是因为我敬爱的老师的话,那么今天,当我把我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岁月都挥洒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当我和我的学生们共同走过一段风雨历程相视一笑的时候,当我甘愿把我今后的生命和所有的爱都奉献给这项事业的时候,就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老师了,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我的学生,我像爱我的幼子一样所珍爱着的学生。正是由于这份爱的力量,使我在这个缤纷多姿的世界里固守着我的三尺讲台和一身清贫,固守着我心中的这一方圣土,无怨无悔。也正是由于对他们的爱,生活再苦再累对我来说都成了一种乐趣,我在和他们的相处里感受到了一种生命的愉悦。
每当晚自习时,在柔和的灯光下,我坐在讲桌前备课,学生们坐在课桌前学习。我喜欢在这样静静的相守里,端详我的每个学生,端详他们的脸庞、他们的动作,甚而他们紧锁的眉头。这时,我常从心底涌起一种深深的感动和爱怜。我想,我向他们传授知识、讲解做人的道理,看着他们长高长大走向成熟,他们都是我的弟弟、妹妹,甚而是和我的小儿子一样需要我来关心与呵护的我的孩子。为了他们,我愿让我的双鬓变白,我愿让风霜吹老我的脸,我愿让皱纹爬上我的额头,我愿嫩烧我自己,决不流一滴泪,只要他们能飞得更高更远。是的,我愿意,因为我爱,我爱我的学生,我爱这项事业。
有人说生命重在耕耘不在收获,但在付出了五年的辛劳和真爱之后,我已感觉到了收获的喜悦。
去年夏夭的一个晚上,我骑车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听到马路对面有人喊“李老师”,我回过头去,在朦胧的灯影里,认出了我的学生,他推着车子走过来说:“老师,我上班了,你最近好吗,老师?我可想你了,咱们班的同学都可想你了。”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了幸福和激动,我清楚地意识到,在鱼与熊掌之外,我更需要什么,我更爱什么。
西方哲学认为,人的一生有两个家园,一个是生命生长的地方,一个是长大后精神依托的地方。我想,我已在三尺讲台上找到了我的精神家园,在这里我找到了那种幸福的感觉和生命里最动人的爱.
正如那句苏格兰谚语说的一样:“我的口袋里没有很多钱,但我感觉到了我的富有。”我想我也是这样。尽管在今后更长久的未来我所有的也仅仅是一些涩涩的平凡和淡淡的喜悦,我永远都不会有名扬天下的辉煌和腰缠万贯的豪侈,但我相信,只要我守住了心中的这份平凡,守住了脚下的这方土地,只要在我播撤过春雨的土地上,能长出绿色茵茵的芳草地,那么回首这一生,我就无怨无悔,因为我有爱,这份爱的付出,使我在平凡的生命里也能审视出一种超常的美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