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功名奕世,富贵传流”的“钟鸣鼎食之家”的膏粱、锦绣的生活,看来是多么迷人,但是,在它的背后,却浸透着被榨干了的农民的血汗。看看乌进孝缴租(五十三回)的那张单子,就可以了解,贵族地主阶级是用怎样残酷的手段压榨农民了。可是,他们的贪欲是永远满足不了的,见了乌进孝的账单,贾珍立刻表示不满地说:“这够做什么的!”,虽然榨尽了农民的血汗,也已经供应不上贵族们日益增多的挥霍,干是,他们就只好再加上典当、变卖、借贷,来维持这,末世的繁华。然而,毕竟是末世的繁华了t那破落、颓败的犷前景无法掩饰地暴露出来。古董商冷子兴说得好:“如今人口日多,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那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运终数尽”的悲哀,不时地在袭击着那些“才自精明志自高”的主子,管家的凤姐说:“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子”、“咱们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是这样讲究”,曾经一度管事的探春,在检抄大观园的时候,也说出了她悲哀的预感:“你们别忙,自然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谈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秦可卿临终托梦给凤姐的“盛筵必散”的筹画和瞥告,不过是压迫着这个贵族家庭的现实的阴影。
当然,使作者感到悲哀的,并不是少数有才智的统治者们觉察了这种颓败的趋势,而是他们的大多数依然故我地加速着这种趋势。看看那些贵族“爷儿”们的形象吧!
贾政是他们中间的唯一的正统人物,但他只有一副灵魂空虚的假道学面孔。除了庸俗的八股科举的立身处世哲学,一无所能。他唯一能施展威力的,是用僵死的道统扼杀贾宝玉的个性。但是,像贾政这样的正统人物,在这“诗书簪缨之族”,也还只是一个孤独的存在l更多的是一些“人形的动一物”,贾赦、贾珍、贾琏、贾蓉以及围绕在他们周围的外戚们薛蟠、邢大舅、王仁,完全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眠花宿柳、偷鸡摸狗、聚赌斗殴,无所不为,特别是性生活的糜烂,无异于禽兽。封建伦理的道统形式,在他们的手里已经撕得破碎不堪,焦大用两句话概括了这个家族伦理关系的混乱“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而柳湘萍只用一句话:“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拘儿都不干净”,就活画出这个贵族家庭的溃烂的道德面貌。
最可笑的是,这个家族的统治者们,时时刻刻还企图把这腐烂的一切包装在森严的封建秩序的外衣里。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的场面,是何等庄严、肃穆、堂皇、神圣,但是,这样严整的封建秩序,在这个贵族家庭的生活里,实际上是一个强烈的讽刺,因为它只是一年一度祭祖时的一瞬间的存在!
用如此深刻的艺术批判的笔触,在日常生活的画面里,真实地、细致地描绘出封建贵族阶级内部的复杂矛盾斗争以及形形色色的腐烂的生活形象和精神面貌,在我国文学史上,《红楼梦》是唯一的作品,曹雪芹是唯一的作家。《红楼梦》的社会历史价值在这里,曹雪芹的批判现实主义艺术才能的主要表现,也在这里。
自然,它的典型概括的意义,却远不止是一个贵族家庭的写照。外表恒赫内里溃烂的荣宁二府,只不过是清代雍乾盛世统治阶级的象征。它用艺术形象启示给人们的,是这装成得非常漂亮的“昌明隆盛之邦”,实际上是滋生着各种毒菌的腐烂的机体,愈是那“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就愈是埋藏着最肮脏、最见不得人的事物。不管它怎样修饰、装璜,也都无法掩盖它的腐朽不堪,也都挽救不了它的即将崩溃的历史命运。所以我们说,《红楼梦》是清朝封建统治阶级,也是整个封建贵族制度必将灭亡的宣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