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经过一次次的迁徙,已不记得它的出生地了;心经过一回回的流浪,却总是固执地认准它的旧居。现在它正恳求我说:“主人,我们回去走一遭吧。”
那么,好吧。我又变成了那个扎着冲天小辫脸上脏兮兮的女娃子了。我又见着了那个总是甩着手出现在晨雾中的老人,我又听见了那铿锵有力的炒菜声,—我感到我是我了。
—我们只有一间很小的屋子,冬凉夏暖;很多小动物,如老鼠青蛙壁虎蝙蝠,它们往往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使得小屋里充满了悲喜剧的气氛。打开房门,总能先闻到母亲身上特有的淡淡的香气—似乎屋里的空气总比外面浓厚一点,浓厚得化不开。母亲总是先回到家,换了衣服,便又在灶台前忙开了。
我常常呆在一旁,好奇地看那些碗盏如何被母亲弄得乒乓作响,直到母亲申斥我碍手碍脚为止。于是我跑出小屋,邀起我的玩伴,玩着各种可笑而可爱的游戏,无休无止而又不知疲倦,再直到各家房门内都传出妇人悠长的吃喝声诸如:“阿三头,吃饭啰”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当时是,我们都怀着志同道合的胸怀,深恨着因吃饭或睡觉这类琐事而隔离我们的父母们。大多数人家是将饭桌搬出来的,上面有摆成几何图形的几碟小菜。每户人家门前都有几株梧桐,枝千粗壮而多疤,树叶茂盛而巨大。吃完晚饭,每个人包括小孩子都被太阳的余热乖乖地制服在树荫下(须知屋里也是一个火炉)。大蒲扇于我们就如金箍棒于孙悟空—既能掬风又能拍蚊,是人手一把而绝不可少的,在树荫下打个吨,睁眼时是很有可能看见一条色泽鲜艳既大且软的毛毛虫在你面前张牙舞爪的。但这时我们一般是不睡的,因为老一辈人总在这时绘声绘色地说书,每个神魔仙妖在他们口舌的运转下被迎来送往。故事内容虽多重复—每夜比干都会被人叫作“空心人”而倒地身亡,姜子牙也总在玩“愿者上钩”的把戏,但这仍叫我们这班孩童惊骇得瞳目结舌。深夜了,每个熟睡的小孩都被父母软软地抱回家;这时耳廓中只听得父母对自己模糊地唱道:“夜来了……。快睡觉……。有坏人……。”这“有坏人”的话和妖魔的事记得非常之牢,以至于总觉得晚上若一开门就会有坏人拿一把明晃晃的刀枪进来似的。于是,在我眼中,门是最神圣的—把世界分为至善至恶的两重天地。
那时的心很纯很纯,会因为把一分硬币交掉而兴奋得发颇不已;也会整夜整夜地向往隔壁姐姐的那条红领巾;并想:隔壁姐姐真开心,夏令营能住在有老虎的山里!还曾热心地为蚂蚁妹妹造过游泳池的,结果可想而知;也还因为《看图说话》上的一帧图片而想象自己和别的小“同志”们在夏天同住在一只大西瓜里的事。屋外还有绿的田,黄的花,清的河,黑的土。我喂着我爱的羊,羊吃着它爱吃的草,它们看见我时总是畔哮乱叫……。我们流着鼻涕光着屁股毫不害操地在大人面前晃来晃去,东门的老奶奶也总是喜欢塞给我些蜜枣……。
至此,我的心忽然向我提出哀求:“我的主人,请让我留在这儿吧。我害怕回去后孤寂无语的感觉,我害怕你用厚厚的麻木来掩饰我浓黑的愁苦,我害怕你将我要说的话改得面目全非官冕堂皇,我害怕……。”
我为我的改变而潜然泪下,我挽留它:“且慢!还可以再谈谈么?”
我的心早已逃之夭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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