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又落了一场大雨,天气一天比一天凉。马路两旁肥大的梧桐树叶已经干枯,不时随风落下来,在地上打着旋儿。我想,枯叶是多么孤零啊!
“卖——凉粉来……”声音拖得很长,而且有些颇抖。这样冷的天,谁还吃凉粉?可爸爸只要听到这叫声,那是非买不可的。
还在夏天,爸爸领我出去,路上遇上这位老人,于是,一边买凉粉,一边聊起来。
“老大爷多大年纪了?”
“七十四了。”老大爷朗声回答。
“卖一天凉粉能挣多少钱?”
“我有退休金,挣多挣少不在钱上,呆在家里闲得慌,常到海边踏踢,拾冬菜做点凉粉,是为解心闷呀!”老人真也唠起来了。
“这么大岁数了,整天推着车子还行呀?怎么不在家看孙子呢?”
谁知一句话戳了老人的隐痛,只见他那酱赤色的脸膛上一阵阵痉挛,尖尖的下巴上,几根又长又硬的白须更加抖得厉害,眼里喻着浑浊的眼泪,颤颇巍巍地说:“儿子在台湾,过去不敢说,现在敢说了,可设法联系,没有音信。”说着伸出枯枝似的手,抖抖地摸着我的头,“他被抓那年,个子也就这么高吧!唉,那年月兵荒马乱的,人民遭殃啊。他现在要是活着,年纪也该和你差不多了。”
“爸爸,走吧!”我怪爸爸哪壶不开提哪壶,同时对老人既同情,又有些不满——把我比成你过去的儿子,把爸爸比成你现在的儿子,太讨便宜了。
至此,我家经常吃凉粉——只要听到那长而颇的叫卖声。较长时间听不到,就好象有桩心事:老人怎么样了?还到海边跷望游子、拾冬菜吗?这使我不禁想起捞山角下那位终年屹立海滨的“石老人”,他在痛心疾首地凝望被东海龙王劫去的爱女牡丹啊!回归,回归,儿女岂不更思归I我对老人那点不满不觉完全释然了。
这次听到熟悉的声音,我条件反射地叫起来:“爸爸,买凉粉!”
爸爸没说买,也没说不买,看肴窗外阴沉沉的夭,拿起自己的旧雨衣。
“走,咱们给他送去。”
西边天空的黑云时缓时急,不断地翻滚。风声呼呼,吹动地上的枯叶、沙粒、纸屑,沙沙作响。
“老大爷,天要下雨了,快披上这件雨衣。”
“同志,这怎么好?我家近,这就走。”
雨乘风势,急骤地“叭嗒”了几个大雨点。老人拗不过,披上了雨衣,一步一回头地推车走了。
“老人家不必还我了,我有雨伞。送给你了。”爸爸边喊边打手势。我望着老人那询楼的后背,他多么象我那过世不久的祖父啊!
雨并未下大。秋雨在下过以后,再下就没有那么大的蓄势了。不多会儿,反而风停雨止,透过云隙,还射出一道金色的阳光。
但是此后,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严冬到了,老人怎样了?爸爸和我都有些惦念。前天,楼下一位老太爷走路不慎,被冰滑倒,当场昏迷。儿女、邻居抬至医院,抢救无效,竟磕然长逝。痛惜之余,我又想起卖凉粉的老爷爷。他无恙吗?一种不祥的预感强烈地齿噬着我,竟使我惴惴不安了起来。
又过了数日,仍然投有听到凉粉的叫卖声,我的心象这天气一样的冰冷。
“笃、笃、笃——”因为心绪不宁,有人敲门,我确有点心惊肉跳,慌忙去开。
我愕住了。门口竟出现了那位老人。我赶忙让进来,递上一杯热茶。
“小兄弟,这是你的家,我好容易才找来了。这伞,你收下好了,我的心意。你爸爸的雨衣,我留下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一时成了丈二和尚。再看他那苍老的脸上,一扫昔日的阴影,深皱的前额明净得多了,眉毛、眼角漾着笑。身穿一件过膝的黑袄,新的。袖口上,雪白雪白的羊皮向外翻卷。“我儿有信来了!他叔叔从香港回来,还给带来一些钱…”
“啊,好。”我也惊喜。老人几十年思子心切,这下可真要骨肉团圆了。顿时心里涌起融融暖意。
“这下我可吃不到你那又醉又清口的凉粉了。”我半真半假,脱口而出。
“我和老伴合计,以后还卖凉粉,活动活动腿脚。终于盼到这一天,我越活越硬朗了。唤,对了,这伞,告诉你爸可得收下啊!”
“这个,好。”我百感交集,再也不知说什么好。拿起这把精致的折叠伞,感到它又是轻的,又是重的。它使我想到从祖国心脏吹向宝岛的和煦东风,唤来了暖心春雨,这可是封闭了三十几个春秋的春雨啊!
漫漫冬日已过。坚冰在融化,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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