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就是我们要访问的孙瑜——脸容憔悴,两颊凹陷,一副身子骨,颇颤巍巍的,身上,那件灰布中式衣,黯淡而又陈旧。真难相信,就是那位饮誉影坛几十年的著名老导演。
孙瑜,今年八十一岁,严酷的自然规律已把他推到了人生暮年。我们登门拜访,是为了弄清老人一生的道路。面对两位陌生的晚辈,老人毫无保留地展示他的一生。回忆,也仿佛使他变得年轻了。
“就从一九一四年说起吧!”老人的回忆,一下子推到了一个遥远的年代。正是那一年,他考进了天津南开中学补习班。他是巴山蜀水的一个儿子,从那山野小径出发,曾经随当学正(清朝科举制度下的一种地方考官)的父亲到过江苏、安徽,云游四海,没有象样地进过学堂。如今跨进华北最有名的中学,这里的老校长,办学挺认真,每个星期都要亲自为学生讲课。老校长每逢亲临教坛,必谈“公”“能”两字。公者,天下为公也;能者,即是有真才实学。他希望看到自己的学生德才兼备,将来都能做国家的栋梁。在那污浊、阴冷的社会里,这无疑是一股温馨的春风,吹开了少年孙瑜的心扉。
然而,那个时代,这“公”“能”两字,犹如置身于高山之颠,可以仰面遥望,却无法接近。孙瑜不禁又陷入了怅惘。
迷途茫茫中,一位引路人向他走来了。那就是青少年时代的周恩来。
“周总理比我大二岁,当时与我在同一个南开中学读书。我进补习班的时候,他已经读中学二年级了。他是我们大家公认的学生领袖。”
这是孙瑜一生中宝贵的一章。
那时,才十六岁的周恩来,不仅有学者的气度,也已初露革命家的锋芒。他在学校里发起创办了“敬业乐群社”,组织学生,一起来探讨救国,做人的真谛,他也不时挥笔写下一些时评政论,以“敬业”刊物和“南开”校刊为阵地,传播和激励爱国思想。一股除旧布新的热流,开始奔腾于南开校园。孙瑜明白周恩来他们种种行动的意义,他愿作一滴涓涓细水,融汇在这激浪深海里,去追随着新思想的潮流前进。他越来越尊重周恩来,甚至希冀有一天当面与周恩来谈谈话。
果真有了他渴望的机会。那天,正是课间休息时,他在球场刚打完篮球,立在一旁歇息,恰巧周恩来迎面走来了。他一边走,一边手捧一迭稿子正翻看着。
“你们真棒,在北京演这样好的戏,真棒,”孙瑜上前搭话,一下子声音走了调,脸也红了。
周恩来带领学生剧社到北京公演,演的是一出以反封建为主题的文明戏,他在剧中扮演女主角。这次演出,轰动了北京,这几天,他们刚刚载誉而归,全校都在议论这件事。
周恩来并不认识孙瑜。他放下手中的稿子,打量着这位腼腆的同学,亲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孙瑜报了自己的名字,正想与周恩来多攀谈儿句,可是慌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你···你们演得真好!”他只知重复那句说过的话。周恩来摇摇头,爽朗地笑着说:“不,还不够好。”两人攀谈起来了。听孙瑜说,爱好戏剧和文学,周恩来显得很高兴,鼓励说:“好啊,把功课做好了,可以朝这方面发展……”
本来,也只是一次平常的交谈,孙瑜却感到难言的高兴。他爱好文学,这确是真情。也许由于他从小生活颠沛,四处闯荡的缘故,那些反映人间世态,描写自然风物的文学作品,总是深深地吸引着他,在班级里,他也以擅长旧体诗词而著称,还曾和几个同学一起,组织过一个“苔岑诗社”。然而,他的这种爱好象一棵小草,被压在岩山下,只能蜷曲地生长。他感到窒息,甚至也为自己的前途担忧。现在,他仿佛从那沉重的岩石下解放了出来,获得了某种自由。他想,人各有“能”,我就在文学、戏剧方面发展自己的“能”吧!
一九二0年,他在考进清华学校之后,接连翻译过两篇外国短篇小说,投寄到上海由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很幸运,译稿都给登了出来,茅盾还从繁忙的编务中给他寄去了六页纸的一封长信,勉励他向文学方面发展。孙瑜终究没有当成作家。他之所以当不上作家,是时代召唤他奔往了另一条战线。
那是山河破碎,国难当头的时代,孙瑜的身上正沸腾着爱国的热血。即是尝试翻译外国作品,他的思想也合着时代的节拍。他翻译的作品,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和英国作家哈代的小说,这是两个文坛巨匠,也同时都是解剖他们那个社会的高明的“手术师”。孙瑜通过翻译这一媒介,企望自己的同胞能从作品中受到启迪,都来拿起“手术刀”,解剖和改造当今的社会。
五四运动前后,那波斓壮阔的岁月,令人难忘。老人回忆起这些日子,依然充满着火一般的激情。那时,北京响起了爱国反帝的第一声春雷,天津也很快地沸腾起来了。孙瑜随着学校里的师生,浩浩荡荡地涌上了街头。那游行、示威的队伍,象大江在呼啸,似长龙在掀腾,街头只听到此起彼落的口号声:“打倒帝国主义列强!”“废除二十一条,”
“我们不愿做亡国奴!”那时,周恩来还在日本,天津的另一位学生领袖马骏组织、领导了这次爱国壮举。但是孙瑜总觉得,周恩来就走在队伍的前面,他浑身进发着热力和血气,顾不得平素的腼腆,在队伍里挥动着拳头,嘶喊着,怒吼着……
此后,孙瑜考进了北京清华学校。回忆的丝线,忽然在这里断裂了。老人的话,嘎然而止,他突然立起身子,走近旁边的书桌,将一本最近出版的杂志递给我们。上面有他写的一首词——
平原漠漠风腥铁,
神州大陆烽火噎。
月黑揽刀环,
听鸡起舞旋里……
好一幅长夜鸡鸣图:黑夜漫漫,朔风凄厉,雄鸡啼鸣声声脆,壮士揽刀起舞…
当年,他不正是这样~位壮士吗?
那是六十年前—一九二一年,他写下了这首慷慨悲歌的词。那时,老一导演还在清华学校读书。清华学校的不远处,就是圆明园,这本是个雕梁画栋、流金溢彩的古建筑群,如今却已经只剩下残垣破壁,满目疮痰了。英、法帝国主义联军的洗劫,葬送了这里的奇园和胜景,中华民族也从此受尽了凌辱。孙瑜在课余曾多次到这里散步。每次,踟蹰在古园的废墟边,他的心便会战栗,身上的血会直往脑门涌来。他实在掩抑不住内心的痛惜和愤憋。一次他从古园遗迹回到学校,那激愤的心情无处宣泄,慨然提笔,写下了“听鸡起舞旋”这首词。那时他还不横得如何救国,只是有一个朦胧的愿望,象许许多多爱国青年一样,渴望着转战疆场的戎马生涯。
愿望总是受客观现实支配的。他终究没有当成兵士。在人生的道路上,需要作出另一种抉择的时候,他想到了电影。他在南开读中学的时候己经悄悄播下了热爱电影的种子,也常常为中国电影事业的落后而感叹。现今他开始朝着振兴中国电影事业这个目标进发。
愿望总是受客观现实支配的。他终究没有当成兵士。在人生的道路上,需要作出另一种抉择的时候,他想到了电影。他在南开读中学的时候己经悄悄播下了热爱电影的种子,也常常为中国电影事业的落后而感叹。现今他开始朝着振兴中国电影事业这个目标进发。
一九二三年,孙瑜从清华学校毕业,踏上了通往太平洋彼岸的旅途。他到了美国。首先进中部的卫斯康星大学,插班读三年级,选修戏剧和文学。二年后毕业,他为没有学到电影而不甘罢休,于是又到纽约去学习拍电影。他的学习劲头,简直使那些美国同学感到不可思议。白天,他在纽约摄影学校学习电影的摄影、灯光、洗印、剪辑、化妆等各种技术,晚上又去哥伦比亚大学选修电影编剧课。在哥伦比亚大学,按部就班地学习要花好几年时间,这对于急于学成回国的孙瑜,很不适宜。于是,他向睡觉要时间,一个晚上同时向初级和高级两种课程进击。这是一种死拼硬打的办法,没有多久,他的脸瘦得如皮包骨头,眼睛也熬红了。但是,学业上获得的丰收,却使他感到欣慰:一年之后,他已经学完大学几年的课程,掌握了拍摄电影全过程所需要的各种知识。翅膀硬了,他要飞回祖国。遥隔大洋,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在祖国大地上的锦绣前程。
他先是到了上海。在电影事业凋敝、落后的中国,能够拍一些片子的电影公司,几乎全部集中在这个城市。闹市街头,举目可见的电影广告上,那是凶杀斗打的世界,是男盗女娟的领土;武士手上的血腥气,少奶奶身上的脂粉气,男女肉欲的腌攒气,在这人肉市场上,使这位年轻的艺术家头晕目眩,透不过气来。在这病态“繁荣”的背后,更掩藏着一个使孙瑜为之心寒的真相:_上海的电影业因为卖座不景气,电影公司在纷纷倒闭,只剩下“明星”、“天一”等几家公司,奄奄一息,还在勉强支撑着门面。
著名的戏剧家洪深,当时正在明星公司任编导。孙瑜久闻他的大名,便毛遂自荐,寻到了洪深门上。洪深将他介绍给明星公司总经理张石川。
孙瑜在上海举目无亲,临时借宿在北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小房间里。此后一个星期,他躲进那间小房间,埋头编写电影本子。那个取名为《潇湘泪》的剧本,写黄浦江上一个渔民受恶势力欺凌的故事,真实地揭露了旧社会的黑暗和不平。在当时,被武侠、艳情故事垄断了的影坛上,这个剧本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一个星期后,总经理听他读完这个本子,虽然钦佩这位年轻编剧的才华,却拿不出拍板的勇气。在
“明星”碰壁了,热心的洪深便又把孙瑜介绍给“神州”公司。可是赶得不巧,这家公司自身难保,正在筹划着准备停业,经理向他们苦笑着,表示爱莫能助。在上海已无法存身,孙瑜只得冒着酷暑,快侠地回到了青岛家里。
再度到上海,是这一年秋天,那次是专程陪一位亲戚去购买东西。一天在饭店用膳,逢巧遇到了中学时代的一位老同学。经这位同学举荐,他幸运地进了长城画片公司,并由他担任编导,把《潇湘泪》搬上了银幕。谁知好景不长,《潇湘泪》拍完才不到半年,长城公司也关门停业了。
踟蹰在上海街头,前途茫茫。可是,他抱定宗旨,一心想搞电影,并无半点动摇;甚至也不愿找门路去另谋职业。不久,万古蟾介绍他进了民新公司(后与华北一家戏馆合并,组成联华影业公司)。从此,孙瑜才真正开始了他的导演生涯。
他仍是很执着的。艺术绝不是商品,他决不迎合社会上那些庸俗市侩的口昧,去拍无聊的斗打片、艳情片,以博得廉价的捧场。在联华公司,他接连拍了《古都春梦》和《野草闲花》两部影片,都以进步的思想内容,朴素自然的表现手法,给当时毒瘴弥漫的影坛渗进了一股清新之气。《野草闲花》中,还出现了中国第一首电影歌曲。观众们也看腻了那些千篇一律、质盆低劣的功夫片和艳情片,对这两部痛贬时弊的影片表现出极大的热忱。影片卖座空前,联华公司也由此在上海的影业界红极一时。当时有许多正处于穷途末路的电影公司,从联华公司看到了自己的前途,也竞相仿效,开始拍一些正派、健康的影片。
访问中,孙瑜特别加重的语气,深情地告诉我们,中国电影事业开始注入新的生命,那是在党领r电影事业以后。他说,从此进步的电影事业才有了主心骨,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三十年代,电影界也正是在党的领一导下,孙瑜拍了《大路》、《天明》、《小玩意》等十几部爱国进步的影片,以进步的思想薰陶教育了整整一代人。尤其给他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的,是建国之后与周思来同志的又一次见面。那是在一九四九年召开的全国第一次文代会上,已经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的周恩来同志,在接见会议代表时,看到了孙瑜。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周恩来还记得起这个校友、那个腼腆的小同学。作为旧日友谊的总结,也是对这位爱国艺术家的勉励,周总理当场为孙瑜留下了一行题词:“为中国人民电影而努力”。这预示着孙瑜新的艺术生命的开始。
又一个三十年过去了,老导演开始由他自己来总结一生。这次走访,我们还来不及听到他给自己作出一生的鉴定,但我们已经清楚,这个结论将会是什么。含辛茹苦几十年,心与祖国长相随。这,不正是老人一生所走道路的总结,这是最可宝贵的东西。人可以垂老,最终肉体可以消失,而心与祖国长相随,将永远赋有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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