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文学编辑是幸福的。在我面前放着多少来稿呵，成堆成根，简直象一座座小山。在这些小山里埋藏着珍贵的矿藏、带着露水的花草和引人入胜的奇妙景象。只要翻开一篇，就有一位朋友热心地为我讲述各种从生活土壤上采摘来的故事，就象蜜蜂从百花中采来花蜜一样。这些朋友具有不同的修养和素质，因而讲述故事的风格也各不相同:他们有的讲得热烈，有的讲得冷静，有的讲得抒情，有的讲得老练，有的严肃，有的幽默，有的细腻，有的粗犷，有的讲述平凡而琐碎的生活，但却别有所见，引人深思，有的讲述惊心动魄的生活和斗争经历，简直闻所未闻，而又真实可信……。我一篇接一篇地阅读，仿佛跟着许多热心的朋友，经历了发生在我们祖国大地上各种各样的生活和斗争，结识了许多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民族、不同性格和命运的男女人物。它使我开阔了眼界，提高了思想境界，陶冶着我的情操。我的朋友已经讲完了，而我却仍然长久地沉浸在仿佛可以触摸到的生活气氛中，为那些素昧平生的人物的命运而喜、而怒、而哀、而愁……。
高尔基说过，书本是生活的教科书。这句话说得多么好，一个人生活的领域和视野总是有限的一个矿工不知道伐木工人的生活，一个清洁工人也不熟悉大学教授的生涯;没有经历过林彪、“四人帮”十年浩劫的灾准，不可能对今天生活的全新意义理解得那样深刻。然而，书本弥补了这个缺陷。我的热心的朋友，根据他们各自的见闻和经历，为我们记录和讲述了多少生动而有意义的故事，为我们介绍了多少虽然经过艺术加工，但却在生活里真实存在的、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物。
作为一个文学编辑，我感谢这些热心的朋友。
但是我也常常有苦恼。当我听着某些故事，或者准备结识朋友为我介绍的某个人物时，有时会产生一种疑惑甚至幻灭的感觉。不是由于这些故事讲的不生动，而是由于在这些故事的讲述中似乎缺少一种什么重要的东西。从这些讲述中，你能够听出讲述者华丽词藻下的矫揉造作，听出祟高言辞下的虚情假意，听出闭着眼睛的胡思乱想……。在这种时候，我真想责备朋友:你所讲的当真是你在生活里的真实感受吗?生活的本来面目当真象你所讲述的那个样子吗?—请你给我讲得真诚一点吧!
是的，真诚，或者说，真实—这是文学的生命，没有真实，文学也就不存在了。契诃夫有一次对人说:“首先，我的朋友，不可以说谎。……艺术之所以特别好，就因为在艺术里不能说谎。在恋爱里，在政治里，在医疗里，都能说谎，能够骗人，甚至可以欺编上帝—这样的事情是有的，然而在艺术里却没法欺骗。”欺骗了又怎么样呢?就象一座宫殿的梁柱突然折断了，哗啦一声，什么都垮塌了，剩下来的只是一些残砖碎瓦—尽管这些残砖碎瓦雕楼着精致的花纹，涂抹着斑斓的油彩，但是整个艺术的建筑物却殷灭了。多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