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看过她也没几次,可是印象却非常深刻。每逢什么节庆,街坊左右的同伴总不忘成群结队挨家挨户地去招呼:“大姐妹,来,大家快去看哩里”对于这种消息我是特别留神的。往往有个风吹草动,就马上挣脱家人的怀抱,提着两只拖板,光着脚,跑得比谁都快,从布置、试麦克风,一直等到开演,谁都比不上我们这群小孩勤恳!到了日落西山,准会有谁的母亲来到戏台前,揪起一个小家伙:“财仔,呷饭啦,看得都憨了!”食指尖尖一点:“阿英、阿火,你们阿母都在等吃饭,走,统统跟我回去!”我的眼睛哪能离开台上,御猫和锦毛鼠斗得正起劲呢!拖拖拉拉,小孩总拗不过大人;跑回家里,挨顿臭骂,三下两下扒完一碗饭,“嘎吱!嘎吱!”我又回到了戏台下。祝英台的纤指正好戳上了梁山伯的额头:“呆头鹅!”
每次看到她,总是英姿焕发,有时抖着一支眩目的梨花枪,有时舞着寒光闪闪的宝剑,右脚一迈,左手一比,帅帅气气地唱起:“今日我出人头地,不敢忘当年贫苦时……”一投足,-眼,真真把我给看痴了,就把枝仔冰给溶了一裙子。有一回她演了个薛丁山,三步一跪,五步一拜,青衣小帽求樊梨花回心转意去了;好不容易走到关外头,偏偏又被挡住了;后来听说樊梨花死了,就哀哀地倚着墙柱子,也不大声嚷嚷,也没有捶胸跺足,就只低低地唱:“想当年是我无义负你心,今日千里迢迢来求情,没想到,你竟魂归极乐天,叫我恩怨如何来摆平……”她在台上唱得忘我,倒不知道我在台下看得出神,一脸的湿热,也不晓得是汗,是泪,还是酸梅汁,整个人真是看呆了。
我是每有戏必看,看完了戏必定要精神恍惚好几天,大家都笑我是个小痴子,妈妈还说干脆把我卖给唱戏的算了,大家还有个钱买麦芽膏舔舔。我却也当真,毫不含糊地回答:“好啊,说真的呢!”还打算好,若真要离家,可别忘了那个金发洋娃娃,好几颗蓝色的玻璃珠,还得穿那双白皮鞋,还有……还有才买不久的红绒外套……,我还常提醒家人,下次他们再来时,可别忘了去问一声!
看戏的小孩对戏台后面的世界总是好奇,有事没事就爱在周围溜溜,张着眼睛仔细寻找着有没有细缝,可以让我们透视帐幕里的玄机。有一次在换幕时,终于让我扯出了一条小缝,往里头看,打打闹闹的一群小娃儿,几个化好妆的女戏子,翘着腿,啃着指甲,摺了几张报纸在扇凉: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人,端着铁盒子死命地扒饭,一个小女孩玩得起劲,不小心撞上了她,“啪”一声,把小女孩打了一个踉跄,把帐子外的我吓了一跳。我继续搜寻我所找的吸吮的小娃娃,我瞧见她翘起的脚板,指缝间满是乌黑的泥垢,涂着10根艳红的落丹,一个突着一颗大金牙的男人走了过来,猛推她一把:“开始了!”她匆忙将小孩往桶上一放,抓起靴子就将脚板使劲地塞进去。那天,以后的戏我都没看了,没有向谁说一声就独自回家了。回到了家,全家都奇怪了起来,没等他们问一句话,我“哇!”一声就先哭了:“我不要卖给唱戏的,我不要卖给唱戏的,鸣……”
戏台子搭了又拆,拆了又搭,我始终不再去当观众;当别人吵得锣鼓喧天时,我宁可端碗仙草冰。摇着芭蕉扇,听牛郎织女七夕雨的故事。长大后。别人提到我,仍然会说:“就是那个爱看戏的呢!我总是笑一笑,却不知怎么的,总会想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