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苏武书
【两汉】李陵
子卿足下:
勤宣令德,策名清时,荣问休畅,幸甚幸甚。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遗,远辱还答,慰诲勤勤,有逾骨肉,陵虽不敏,能不慨然?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韦韝毳幕,以御风雨;羶肉酪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嗟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
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妻子无辜,并为鲸鲵;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顾国家于我已矣,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辙复苟活。左右之人,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只令人悲,增忉怛耳。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前书仓卒,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
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绝域。五将失道,陵独遇战,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入强胡之域;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然犹斩将搴旗,追奔逐北,灭迹扫尘,斩其枭帅,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强逾十万。单于临阵,亲自合围。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马之势,又甚悬绝。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乘创痛,决命争首。死伤积野,余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争为先登。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单于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而贼臣教之,遂使复战,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而执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曹沬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勾践之仇,报鲁国之羞,区区之心,窃慕此耳。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昔萧樊囚絷,韩彭葅醢,晁错受戮,周魏见辜。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贾谊亚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举,谁不为之痛心哉?陵先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之意,刭身绝域之表。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何谓不薄哉?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遭时不遇,至于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归;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蛮貊之人,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之赏。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且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汉亦负德。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诚能安,而主岂复能眷眷乎?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愿足下勿复望陵。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无恙,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
【注释】
子卿:苏武字。
足下:古代用以称上级或同辈的敬词,周代、秦代时多以之称君主,后世则多用于同辈之间。
令德:美德。令,美。
策名:臣子的姓名书写在国君的简策上。这里指做官。《左传·僖公二十三年》:“策名委质。”
清时:政治清明的时世。此处指昭帝在位之际。
荣问:好名声。问通“闻”。
休畅:吉祥顺利。休,美。畅,通。
幸甚:这里表示为对方的处境顺利而高兴。
异国:此指匈奴。
风:此处指怀念对象的风采。
依依:恋恋不舍之状。
辱:承蒙,书信中常用的谦词。
敏:聪慧。
然:此处作动词“慨”的词尾。
异类: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贬称。此处指匈奴。
韦韝(gōu):皮革制的长袖套,用以束衣袖,以便射箭或其他操作。
毳(cuì)幕:毛毡制成的帐篷。
羶(shān)肉:带有腥臭气味的羊肉。
酪(lào)浆:牲畜的乳浆。
玄冰:黑色的冰。形容冰结得厚实,极言天气寒冷。
胡笳:古代我国北方民族的管乐,其音悲凉。此处指胡笳吹奏的音乐。
嗟(juē)乎:叹词。
独:反诘副词,有“难道”的意思。
临年:达到一定的年龄。此处指已至暮年。
鲸鲵(qíng ní):鲸鱼雄的叫“鲸”,雌的叫“鲵”。原指凶恶之人,《左传·宣公十二年》:“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此处借指被牵连诛戮的人。
先君:古人对自己已故父亲的尊称,此处指李当户。当户早亡,李陵为其遗腹子。
嗣:后代,子孙。
戎(róng)狄: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贬称,与前面“蛮夷”均指匈奴。
蒙:受到。
明察:指切实公正的了解。
孤负:亏负。后世多写作“辜负”。
区区:小,少。此处作诚恳解。
刺心:自刺心脏,意指自杀。
已矣:表绝望之辞。
攘(ráng)臂:捋起袖口,露出手臂,是准备劳作或搏斗的动作。《孟子·尽心下》载,晋勇士冯妇能杀猛虎,后来要做善人,便发誓不再打虎。可是,一次遇上众人制服不了老虎的险情,冯妇虽然明知会因违背做善人的诺言(不打虎)而受耻笑,仍然“攮臂下车”去打虎。文中暗用冯妇之典为作者开脱。
忉怛(dāo dá):悲痛。
先帝:已故的皇帝,指汉武帝。
绝域:极远的地域。此处指匈奴居住地区。
五将:五员将领,姓名不详。《汉书》未载五将失道的事,惟《文选》李善注载:“《集》表云:‘臣以天汉二年到塞外,寻被诏书,责臣不进。臣辄引师前。到浚稽山,五将失道。’”
天汉:武帝年号。文中指汉朝控制的区域。
当:挡。这里指抵御。
搴(qiān):拔取。
奔:逃跑的。
灭迹扫尘:喻肃清残敌。
枭(xiāo)帅:骁勇的将帅。
希:少,与“稀”通。
难堪:难以相比。堪,胜(shēng)。
练:同“拣”,挑选。
单(chàn)于:匈奴君长的称号。
相如:相比。如,及,比。
悬绝:相差极远。
扶:支持,支撑。
乘:凌驾,此处有不顾的意思。《汉书·李陵传》:“士卒中矢伤,三创者载辇,两创者将车,一创者持兵战。”
决命争首:效命争先。
干戈:此处指兵器。
徒首:光着头,意指不穿防护的甲衣。
饮血:指饮泣。形容极度悲愤。《文选》李善注:“血即泪也。”
引还:退兵返回。引,后退。
贼臣:指叛投匈奴的军候管敢。
“昔高皇帝”二句:是说从前(指公元前200年,即汉高祖七年)高祖皇帝(即高祖刘邦)亲率大军三十万驻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东),准备伐匈奴,被冒顿单于带领四十万骑兵围困七日之久。
当:如,像。
为力:用力,用兵。
执事者:掌权者,此指汉朝廷大臣。
苟:但,只。
宁(nìng):难道,反诘副词。此句与上句连用反诘,调换反诘词以免重复。
妻子:妻子、儿女。
“故欲”二句:据《文选》李善注载:“李陵前与苏子卿书云:‘陵前为子卿死之计,所以然者,冀其驱丑虏,翻然南驰,故且屈以求伸。若将不死,功成事立,则将上报厚恩,下显祖考之明也。’”
灭名:使名声泯灭。这里“灭名”与“虚死”对应,是取身无谓而死、名也随之俱灭之意。
昔范蠡(lǐ)不殉会(kuài)稽之耻:前494年(鲁哀公元年)越王勾践兵败,率五千人被围在会稽山,向吴王夫差求和,范蠡作为人质前往吴国,并未因求和之耻自杀殉国。范蠡,字少伯,春秋楚国宛(今河南省南阳县)人,是辅助勾践振兴越国、兴师灭吴重要谋士。后至齐,改名鸱夷子皮。晚年经商,称陶朱公。
曹沬(mèi)不死三败之辱:曹沬曾与齐国作战,三战三败,并不因屡次受辱而自杀身死。曹沬,春秋鲁国人,以勇力事鲁庄公。前681年(鲁庄公十三年),齐桓公伐鲁,庄公请和,会盟于柯(今山东省东阿县西南),曹沬以匕首劫持桓公,迫使他全部归还战争中侵占的鲁国土地。
卒复勾践之仇:指勾践灭吴,夫差自杀。
报鲁国之羞:此句指柯盟追回齐国侵地。
椎心、泣血:形容极度悲伤。椎,用椎打击。泣血,悲痛无声的哭。
萧:萧何(?——前193),沛(今江苏省沛县)人,辅助刘邦建立基业,论功第一,封酂侯。他曾因为请求上林苑(专供皇族畋猎的场所)向老百姓开放而遭囚禁。
樊:樊哙(?——前189),沛人。从刘邦起兵,屡建功勋,封舞阳侯。曾因被人诬告与吕后家族结党而被囚拘。
韩:韩信(?——前196),淮阴(今江苏省淮阴市)人,初随项羽,后归刘邦,拜大将,屡建奇功,封楚王,后贬为淮阴侯。他因要响应陈狶起兵造反,被吕氏斩首。
彭:彭越(?——前196),昌邑(今山东省金乡县西北)人,秦末聚众起兵,后归刘邦,多建军功,封梁王。他因造反被囚,高祖予以赦免,迁至蜀道,但吕氏仍将他处死,并夷三族。
葅醢(zū hǎi):剁成肉酱,是古代一种残酷的死刑。
晁错(前200——前154):颍川(今河南省中部及南部地,治所在禹县)人。汉景帝时,他建议削各诸侯国封地。后吴楚等七国诸侯反,有人认为是削地所致,晁错因而被杀。
周:周勃(?——前169),沛人,从刘邦起事,以军功为将军,拜绛侯。吕氏死,周勃与陈平共诛诸吕,立汉文帝。周勃曾被诬告欲造反而下狱。
魏:魏其侯窦婴(?——前131),字王孙,观津(今河北省衡水县东)人,窦太后侄。汉景帝时,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有功,封魏其侯。与灌夫为至交。汉武帝时,灌夫因与丞相田蚡结仇下狱,窦婴力图相救,受牵连而被诛。
见:受。
辜:罪。
佐命:辅助帝王治理国事。
贾谊(前201——前169):洛阳(今河南省洛阳市东)人,自幼博学,汉文帝召为博士,迁太中大夫。积极参与政事,并勇于针砭时弊。
亚夫:即周亚夫(?——前143),周勃之子,封条侯,曾屯军细柳(今陕西省咸阳市西南),以军令严整闻名。汉景帝时,任太尉,率师平定七国叛乱。
小人:包括排挤贾谊的绛侯周勃,而前文有“周魏见辜”句,谨录备考。
“并受”句:指贾谊被在朝权贵(周勃、灌婴、张相如、冯敬等)排斥,流放长沙;周亚夫因其子私购御物下狱,被诬谋反,绝食而死。
二子:指贾谊、周亚夫。《文选》李善注解说:“二子,谓范蠡、曹沬也。言诸侯才能者被囚戮,不如二子之能雪耻报功也。”可备一说。
遐举:原指远行,此处兼指功业。
陵先将军:指李广。
冠(guàn):在……之中居第一位。作动词用。
贵臣:指卫青。卫青为大将军伐匈奴,李广为前将军,被遣出东道,因东道远而难行,迷惑失路,被卫青追逼问罪,含愤自杀。
戟(jǐ):古兵器,合戈矛为一体,可以直刺、横击。
万乘(shèng):一万辆车。古代以万乘称君主。文中武力强盛的大国。
虏: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贬称。此指匈奴。
伏剑:以剑自杀。此句是说,苏武在卫律逼降时,引佩刀自刺的事。
朔北:北方。这里指匈奴地域。
丁年:成丁的年龄,即成年。这里强调苏武出使时正处壮年。
皓(hào)首:年老白头。皓,光亮、洁白。
终堂:死在家里。
终:死。
去帷:改嫁。去,离开。
蛮貊(mò):泛指少数民族。这里指匈奴。貊,古代对居于东北地区民族的称呼。
茅土之荐:指赐土地、封诸侯。古代帝王社祭之坛共有五色土,分封诸侯则按封地方向取坛上一色土,以茅包之,称茅土,给所封诸侯在国内立社坛。
千乘之赏:也指封诸侯之位。古代诸侯称千乘之国。
典属国:官名。掌管民族交往事务,位在三公之下,属官有九译令。秩中二千石,即每月受俸一百八十斛。
加:施。这里有奖赏之意。
万户侯:食邑万户之侯。文中指受重赏、居高位者。
廊庙:殿四周的廊和太庙,是帝王与大臣议论政事的地方,因此称朝廷为廊庙。“廊庙宰”,即指朝廷中掌权的人。
厚诛:严重的惩罚。
孤恩:辜负恩情。恩,此指上对下的好处。下句“负德”之“德”偏指下对上的功绩。
安:安于死,即视死如归之意。
稽颡(sǎng):叩首,以额触地。颡,额。
北阙:原指宫殿北面的门楼,后借指帝王宫禁或朝廷。
刀笔之吏:主办文案的官吏,他们往往通过文辞左右案情的轻重。
夫(fú):发语词,无义。
幸:希望。
故人:老朋友。此处指任立政、霍光、上官桀等人。
圣君:指汉昭帝刘弗陵。
胤(yìn)子:儿子。苏武曾娶匈奴女为妻,生子名叫苏通国,苏武回国时他仍留在匈奴,汉宣帝时才回到汉朝。
顿首:叩头,书信结尾常用作谦辞。
【译文】
子卿足下:
您辛勤地宣扬美德,在太平盛世当官,美名流传于四方,真是值得庆幸啊!我流落在远方异国,这是前人所感悲痛的。遥望南方,怀念故人,怎能不满含深情?以前承蒙您不弃,从远处赐给我回音,殷勤地安慰、教诲,超过了骨肉之情。我虽然愚钝,又怎能不感慨万端?
我从投降以来,身处艰难困境,一人独坐,愁闷苦恼。整天看不见别的,只见到些异族之人。我戴不惯皮袖套,住不惯毡幕,也只能靠它们来抵御风雨;吃不惯腥羶的肉,喝不惯乳浆,也只能用它们来充饥解渴。眼看四周,有谁能一起谈笑欢乐呢?胡地结着厚厚的坚冰,边塞上的土被冻得裂开,只听见悲惨凄凉的风声。深秋九月,塞外草木凋零,夜晚不能入睡,侧耳倾听,胡笳声此起彼伏,牧马悲哀地嘶叫,乐曲声和嘶鸣声相混,在边塞的四面响起。清晨坐起来听着这些声音,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水。唉,子卿,我难道是铁石心肠,能不悲伤?
同您分别以后,更加无聊。上念老母,在垂暮之年还被杀戮;妻子、儿女们是无罪的,也一起惨遭杀害。我自己辜负了国家之恩,被世人所悲怜。您回国后享受荣誉,我留此地蒙受羞辱。这是命中注定,有什么办法?我出身于讲究礼义的国家,却进入对礼义茫然无知的社会。背弃了国君和双亲的恩德,终身居住在蛮夷的区域,真是伤心极了!让先父的后代,变成了戎狄的族人,自己怎能不感到悲痛。我在与匈奴作战中功大罪小,却没有受到公正的评价,辜负了我微小的诚意,每当想到这里,恍惚之中仿佛失去了对生存的留恋。我不难刺心来表白自己,自刎来显示志向,但国家对我已经恩断义绝,自杀毫无益处,只会增加羞辱。因此常常愤慨地忍受侮辱,就又苟且地活在世上。周围的人,见我这样,用不中听的话来劝告勉励,可是,异国的快乐,只能令人悲伤,增加忧愁罢了。
唉,子卿!人们的相互了解,贵在相互知心。前一封信匆忙写成,没有能够充分表达我的心情,所以再作简略叙述。
从前先帝授予我步兵五千,出征远方。五员将领迷失道路,我单独与匈奴军遭遇作战,携带着供征战万里的粮草,率领着徒步行军的部队;出了国境之外,进入强胡的疆土;以五千士兵,对付十万敌军;指挥疲敝不堪的队伍,抵挡养精蓄锐的马队。但是,依然斩敌将,拔敌旗,追逐败逃之敌。在肃清残敌时,斩杀其骁勇将领,使我全军将士,都能视死如归。我没有什么能耐,很少担当重任,内心暗以为,此时的战功,是其他情况下所难以相比的了。匈奴兵败后,全国军事动员,又挑选出十万多精兵。单于亲临阵前,指挥对我军的合围。我军与敌军的形势已不相称,步兵与马队的力量更加悬殊。疲兵再战,一人要敌千人,但仍然带伤忍痛,奋勇争先。阵亡与受伤的士兵遍地都是,身边剩下的不满百人,而且都伤痕累累,无法持稳兵器。但是,我只要振臂一呼,重伤和轻伤的士兵都一跃而起,拿起兵器杀向敌人,迫使敌骑逃奔。兵器耗尽,箭也射完,手无寸铁,还是光着头高呼杀敌,争着冲上前去。在这时刻,天地好像为我震怒,战士感奋地为我饮泣。单于认为不可能再俘获我,便打算引军班师,不料叛逃的邪臣管敢出卖军情,于是使得单于重新对我作战,而我终于未能免于失败。
以前高皇帝率领三十万大军,被匈奴围困在平城。那时,军中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而还是七天断粮,只不过勉强脱身而已。何况像我这样的人,难道就容易有所作为吗?而当权者却议论纷纷,一味怨责我未能以死殉国。不过我未以死殉国,确是罪过;但您看我难道是贪生怕死的小人吗?又哪里会有背离君亲、抛弃妻儿却反而以为对自己有利的人?既然如此,那么,我之所以不死,是因为想有所作为。本来是想如前一封信上所说的那样,要向皇上报恩啊。实在因为徒然死去不如树立名节,身死名灭不如报答恩德。前代范蠡不因会稽山投降之耻而殉国,曹沫不因三战三败之辱而自杀,终于,范蠡为越王勾践报了仇,曹沫为鲁国雪了耻。我一点赤诚心意,就是暗自景仰他们的作为。哪里料到志向没有实现,怨责之声已四起;计划尚未实行,亲人作刀下之鬼,这就是我面对苍天椎心泣血的原因啊!
您又说道:“汉朝给功臣的待遇并不菲薄。”您是汉朝之臣,怎能不说这种话?可是,以前萧何、樊哙被拘捕囚禁,韩信、彭越被剁成肉酱,晁错被杀,周勃、魏其侯被判罪处刑。其余辅助汉室立下功劳的人士,如贾谊、周亚夫等人,都确实是当时杰出的人才,具备担任将相的能力,却遭受小人的诽谤,他们都受迫害、屈辱,其事业也告失败。最终使有才之人遭到诋毁,才能无法施展。他们二人的遭遇,谁不为之痛心呢?我已故的祖父李广,身任将军,其功绩略谋盖天地,忠义勇气冠于全军,只是因为不屑迎合当朝权贵的心意,结果在边远的疆场自杀身亡。这就是功臣义士手持兵刃叹息不止的原因。怎么能说待遇“不薄”呢?您过去凭着单车出使到拥有强兵的敌国,逢上时运不佳,竟至伏剑自刎也不在乎;颠沛流离,含辛茹苦,差点死在北方的荒野。壮年时奉命出使,满头白发而归,老母在家中亡故,妻子也改嫁离去。这是天下很少听到的,古今所没有的遭遇。异族未开化的人,尚且还称赞您的节气,何况是天下的君主呢?我认为您应当享受封领地、赏千乘的诸侯待遇。可是,听说您回国后,赏赐不过二百万,封官不过典属国之职,并没有一尺土的封赏,来奖励您多年来对国家的效忠。而那些排斥功臣、扼杀人才的朝臣,都成了万户侯;皇亲国戚或奉迎拍马之流,都成了朝廷政权的主宰。您尚且如此,我还有什么希望呢?像这样,汉朝因为我未能死节而施以严厉的惩罚,您坚贞守节又只给予微薄的奖赏,要想叫远方的臣民急切地投奔效命,这实在是难以办到的,所以我常常想到这事却不觉得后悔。我虽然辜负了汉朝的恩情,汉朝也亏对了我的功德。前人说过这样的话:“即使忠诚之心不被世人遍知,也能做到视死如归。”但如果我能够安心死节,皇上难道就能对我有眷顾之情吗?男子汉活着不能成就英名,死了就让他埋葬在异族之中吧,谁还能再弯腰下拜,回到汉廷,听凭那帮刀笔吏舞文弄墨、随意发落呢?希望您不必再盼着我归汉了。
唉,子卿!还有什么话可说?相隔万里之遥,人的身份不同,人生道路也迥然相异。活着时是另一世间的人,死后便成了异国鬼魂。我和您永诀,生死都不得相见了。请代向老朋友们致意,希望他们勉力事奉圣明的君主。您的公子很好,不要挂念。愿您努力自爱,更盼您时常依托北风的方便不断给我来信。李陵顿首。
【赏析】
在这封信中,李陵通过苏武和自己一家在抗击匈奴斗争中的不幸遭遇,声泪俱下地控诉了汉朝最高统治者对舍生忘死的抗击匈奴的将士的“负德”行为,揭露了汉朝皇帝的自私、残忍、忘恩负义。令两千多年后的读者读了这封信后,也不能不对汉朝最高统治者切齿。
信的开头,作者用了两个小段,简单地礼貌性的寒暄之后,从第三段便转入了血泪控诉的正题。
在三、四自然段中,李陵概略地写了自己降匈奴以来悲痛愁苦的心情:首先是孤独感使他痛苦不堪。他降匈奴以来,举目无亲,终日所见都是异类。其次是胡地的恶劣生活环境,使他愁苦不已:御风雨的是“毳幕”,充饥渴的是膻肉酪浆。玄冰、裂土,萧条的悲风,互动的胡茄,悲鸣的牧马,都使他不觉泪下。再次是怀念因为自己降匈奴而临年被戮的老母,并为鲸鲵的妻子,再加上有家不能归的思乡之情都时时煎熬着他,使他痛苦不已。
在第五自然段中,李陵较详细地叙说了自己迫不得已才降匈奴的过程:汉武帝派兵出击匈奴,本是人多势众,但是李广利、公孙敖等五将却莫名其妙地“失道”了,只有李陵一人率步卒五千出征绝域,李陵以五千之众对匈奴的十万骑兵。在双方势力相差极为悬殊的情况下,李陵率领的汉军将士仍“斩将搴旗,追奔逐北,灭迹扫尘,斩其枭帅”,这是非常壮烈。
匈奴为了挽回败局,又组织了更大的反攻:“举国兴师,更练精兵,强十万,单于临阵,亲自合围”。即使在这样强大的敌人面前,李陵所带的疲兵,仍“一以当千”,仍“扶乘创痛,决命争首”。战斗到最后阶段,李陵带领的汉军只剩下不满百的扶病将士时,只要李陵振臂一呼,扶创之兵仍皆奋起,举刃指虏。到了兵尽矢绝之时,还要“徒首奋呼,争为登先”。面对这不怕死的汉军,匈奴甚至怀疑汉军设有伏兵,不敢冒然出击。只在贼臣管敢投敌,向匈奴泄露了汉军的真实情况后,匈奴才敢围歼不满百的疲弊伤残汉军,李陵的被俘也就势不可免了。
在六、七自然段中,李陵据理反驳了某些执事者埋怨李陵兵败时不杀身成仁的荒谬指责。这部分的开头,李陵就讲了一个人人皆知的浅显道理:胜败乃兵家常事。为了说明这个道理,李陵列举了汉高祖七年,高皇帝带着三十万大军,军中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在平城仍被匈奴包围,全军将士犹七日不得食。言外之意我李陵兵败被俘也在常理之中。接着李陵以悲愤的心情叙说了自己兵败不杀身成仁的根本原因是要有所为,要寻机报恩于国主耳,并非某些当事者所指责的那样,自己兵败不死是因为偷生、惜死。李陵认为: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李陵又用历史上的范蠡和曹沫为例,指出他们在兵败受辱之时,并没有杀身成仁,一死了事,而是忍辱负重,发愤图强,寻找为国效力的时机,他们终于青史留名。但李陵为汉王朝忍辱负重换来的却是“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这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汉朝最高统治者对赴汤蹈火的将士是残忍和无情的,这就不能不使李陵仰天椎心而泣血了。
李陵在八、九、十段中,反驳了苏武所谓的“汉对功臣不薄”的虚假说教。汉帝对功臣是厚是薄,李陵用三个事实来具体说明。一是用在汉朝发展史上做出重大贡献的一些功臣的可悲下场来说明汉朝最高统治者的薄情行为:萧何、樊哙、韩信、彭越、晁错、周勃父子、魏其侯窦婴、贾谊都有杰出的“命世之才,将相之具”,他们都为汉朝的生存与发展竭尽忠诚。他们只因为受小人之谗,都受到了祸败之辱,甚至很多人死无葬身之地。二是用自己先祖父李广的下场说明汉君的负德行为:飞将军李广参加了汉朝对匈奴的七十余场战争,使敌人闻声丧胆,为保卫汉王朝的边境安全立下了汗马功劳,只因失去了权贵卫青等人的欢心,最后不得不自戮于异域。三是用苏武本身的经历说明汉君对功臣的薄情:苏武“丁年奉使,皓首而归”。在匈奴的十九年,过着“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死朔北之野”的悲惨生活,这十九年使“老母终堂,生妻去帷”。照常理,像苏武这样的功臣归国后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之赏”。但苏武归汉后无尺土之封,只赐钱两百万,位不过赏了个负责民族事务的典属国小官。和苏武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汉主使一些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李陵通过以上三个事例,再形象不过地说明汉君对功臣不但不是不薄,而且是既凶残,又无情无义。
信的最后两个自然段既明了地表达了与汉王朝绝决的态度,又表达了对朋友的深切怀念之情。
这封信在写作上也有很多特点。如结构严密,说理透彻,感情浓郁,都使文章具有了较强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信中战斗场面写得有声有色,是要说明当时因为双方兵力悬殊,己方将帅的不顾大局,以及后来武帝处置失当(诛杀李陵全家),所以,他的投降完全是出于不得已,进而使读者产生同情;此外,多次使用强烈对比,如身处异域而怀念故土,以寡兵深入众敌而浴血奋战,苏武持节荣归而他居人篱下,由此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另外,信中作者对四字句的运用娴熟至极,对情景交融的写法不禁令人拍案叫绝。“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寝,侧耳远听,牧马悲鸣,呼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死伤积野,余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时因北风,复惠德音”等,这完全是文字的绝妙组合,极其贴切地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和复杂情怀。
【创作背景】
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苏武以中郎将出使匈奴被扣。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李广利率军伐匈奴右贤王,汉武帝召李陵负责辎重。李陵请求自率一军,武帝不予增兵,只令路博德为其后援,而路博德按兵不动,致使李陵带着步卒五千,深入匈奴,面对数十倍于己方的敌军。苦战之后,又逢管敢叛逃,暴露了李陵兵少无援的军情,单于于是集中兵力围攻,李陵兵尽粮绝,北面受虏。降匈奴后,曾与被匈奴扣留的苏武数次相见。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苏武留匈奴十九年后归汉,反过来又替汉帝屡召李陵归汉。李陵写给苏武的这封信,就是李陵收到苏武的一封劝归信后,写给苏武的一封复信。
作者简介
李陵(公元前134—前74年),字少卿,汉族,陇西成纪(今甘肃天水市秦安县)人。西汉名将,飞将军李广长孙,李当户的遗腹子。善骑射,爱士卒,颇得美名。天汉二年(前99年)奉汉武帝之命出征匈奴,率五千步兵与八万匈奴兵战于浚稽山,最后因寡不敌众兵败投降。其一生充满国仇家恨的矛盾,他本人也因此引起争议。他的传奇经历使得他成为后世文艺作品的对象及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