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槐堂铭》苏轼原文和翻译

2024-09-11 00:21:18 文题网 阅读:

三槐堂铭

【宋】苏轼

天可必乎?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后。二者将安取衷哉?吾闻之申包胥曰:“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世之论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为茫茫。善者以怠,恶者以肆。盗跖之寿,孔、颜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而其终也,贯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吾以所见所闻考之,而其可必也审矣。

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故兵部侍郎晋国王公,显于汉、周之际,历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于时。盖尝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之间,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今夫寓物于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十年之后,如持左契,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以直谏事仁宗皇帝,出入侍从将帅三十馀年,位不满其德。天将复兴王氏也欤!何其子孙之多贤也?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者,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而栖筠之子吉甫,其孙德裕,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观之,王氏之福盖未艾也。

懿敏公之子巩与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以是铭之。铭曰:

“呜呼休哉!魏公之业,与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方砥平。归视其家,槐阴满庭。吾侪小人,朝不及夕,相时射利,皇恤厥德?庶几侥幸,不种而获。不有君子,其何能国?王城之东,晋公所庐;郁郁三槐,惟德之符。呜呼休哉!”

【注释】

三槐(huái)堂:北宋王祜家中的厅堂,因曾植三株槐树于庭院而得名。

衷:折中,裁断。

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姓公孙,封地在申,故称申包胥。

茫茫:渺茫难测。

肆:放纵。

盗跖(zhí):传说中春秋末期楚国奴隶起义领袖。盗:古代统治阶级对起义者的蔑称。

孔、颜:即孔子、颜回。孔子,春秋战国时期思想家,儒家学派创始人。颜回,孔子的学生,被尊称为贤人。

审:明白。

厚施:指替朝廷出力不少,对百姓的恩惠很多。

守文:遵守成法。

晋国王公:即王祜。后汉、后周时曾任司户参军、县令等职,宋初官至兵部侍郎,为兵部副长官,死后封晋国公。

汉、周之际:指五代的后汉、后周。

太祖:宋太祖赵匡胤。

太宗:宋太宗赵光义,太祖之弟。

直道:正直。

三公:西汉时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合称三公,是臣子的最高职衔。宋仍沿用但已无实职。

魏国文正公:指王旦,王祜的儿子,真宗咸平四年任参知政事,景德三年拜相。封魏国公,谥文正。

真宗:宋真宗赵恒,太宗之子。

景德、祥符,宋真宗年号。

左契(qì):古代契约分左右两联,左契凭以索偿。

懿(yì)敏公:即王素,宋仁宗时官至工部尚书,谥懿敏。

出入:指出入朝廷内外。

将帅:指出任州府军政长官。

李栖筠(yún):字贞一,唐代宗时曾官至给事中。

吉甫:即李吉甫,字弘宪,唐宪宗时官至宰相。

德裕:李吉甫之子,武宗时为宰相。

艾:止,尽。

巩:即王巩,字定国,有文才,个性豪放不羁,终身不仕。

世:文中用作动词,指继承家风。

休:美。

皇:通“遑”,闲暇。

符:祥瑞的象征。

【译文】

上天一定会展现他的意愿吗?但为什么贤德的人不一定富贵,仁爱的人不一定长寿?难道上天不一定会展现他的意愿吗?但行善仁爱之人一定有好的后代。这两种说法哪一种是对的呢?我听申包胥曾经说过:“人为的因素可以改变天命,天命胜于人为因素。”世上议论天道的人,都不等上天的意愿完全表现出来就去责求,因此认为天是茫茫无知的。善良的人因此而懈怠,邪恶的人因此而放肆。盗跖可以长寿,孔子、颜回却遭受困厄,这都是上天还没有表现出来他的真实意愿的缘故。松柏生长在山林之中,起初被蓬蒿围困,遭牛羊践踏,但最终还是四季长青,经千年而不凋零,这就是上天赐予它的天性。关于对人的善恶报应,有的要一直到子孙后代才能表现出来,这也是上天确定已久的。我根据所见所闻来验证,上天的意愿一定会展现的,这是明白无疑的。

国家将要兴盛时,必定有世代积德的大臣,做了很大的好事而没有得到福报,但此后他的子孙却能够与遵循先王法度的太平君主,共享天下的福禄。已故的兵部侍郎晋国公王佑,显赫于后汉、后周之间,先后在太祖、太宗两朝任职,文武忠孝,天下的人都期盼他能出任宰相,然而王佑由于正直不阿,不为当世所容。他曾亲手在庭院里种植了三棵槐树,说:“我的后世子孙将来一定有位列三公者。”后来他的儿子魏国文正公(王旦),在真宗皇帝景德、祥符年间做了宰相,当时朝廷政治清明,天下太平,他享有福禄荣耀十八年。

现在如果把东西寄存在别人处,第二天就去取,可能得到,也可能得不到了。但晋国公自身修养德行,以求上天的福报,在几十年之后,得到了必然的回报。如同手持契约,亲手交接一样。我因此知道上天的意愿一定会展现的。

我没来得及见到魏国公(王旦),却见到了他的儿子懿敏公。他事奉仁宗皇帝时直言敢谏,出外带兵、入内侍从三十多年,这种爵位还不足以和他的德行相称。上天将再一次使王氏兴盛吗?为什么他的子孙有这么多的贤人呢?世上有的人把晋国公(王佑)与李栖筠(唐代贤相)相比,他们两人的雄才大略、正直气节,确实不相上下。而李栖筠的儿子李吉甫,孙子李德裕,享有的功名富贵和王氏也差不多,但忠恕仁厚,则不如魏公父子。由此可见,王氏的福份正旺盛不衰啊!懿敏公的儿子王巩,跟我交游,他崇尚道德而又善诗文,以此继承了他的家风,我因此把他记了下来。铭曰:

“啊,多么美好啊!魏公的家业,跟槐树一起萌兴。辛劳的培植,一定要经过一代才能长成。他辅佐真宗、天下太平,回乡探家,槐荫笼庭。我辈小人,一天从早到晚,只知窥察时机求取名利,哪有空闲修养自己的德行?只希望有意外的侥幸,不种植就能收获。如果没有君子,国家又怎能成为一个国家?京城的东面,是晋国公的住所,郁郁葱葱的三棵槐树,象征着王家的仁德。啊,多么美好啊!”

【赏析】

全文由叙(序)和铭两部分组成。叙是记叙性文体,讲写这篇铭的由来;铭,是本文正体,实际是歌功颂德的四言诗。而该文的叙可分为三段。

第一段从“天可必乎?”到“二者将安取衷哉”,用疑问句开头:天一定讲道理吗?那为什么贤能之士不一定显贵,仁德之人不一定长寿?天一定不讲道理吗?那为什么仁德之人一定有好的后代呢?在天有道、无道之间将采取哪一种才合适呢?在天君合一、天道与君权合一的封建社会,文章的一开头竟然对天道的有无提出了诘难,令读者心惊。这种文章开头的方法,很有吸引读者的力量。

第二段从“吾闻之申包胥曰”到“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用事实来证明是有天道的,从而回答了文章开头的诘难。第二段的一开头引用春秋时楚国大夫伍子胥的话:集众人的力量可以战胜天,天的不可违抗的客观规律也可以战胜人。下文就按“天定”和“天未定”来展开论述。不过,文中的“天定”,实际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代词;“天未定”是“善不得善报,恶不得恶报”的代词,苏轼是认为“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间一到,一切都报”。苏轼的“一切都报”的思想在文章中就是:“天定”,天有道。苏轼认为:世上谈论天道的人,都不等天道按其客观规律行事时来研究它,就以为天道是虚无缥缈,不可探求的。善良的人因天无道不得善报而变得懒惰无所作为,邪恶的人因天无道不得恶报而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古代的大盗跖有长寿,古代的圣贤孔子、颜回却贫困而遭受厄运,这都是天道还没有按其客观规律行事的缘故。譬如松柏长在山林,在它们很弱小还是幼苗的时候,会被蓬蒿这类杂草遮掩围困,会遭受牛羊的践踏,等到松柏长大,经四季而长青,历千年而依然苍劲挺拔的原因,是因为天道已经按照客观规律行事了。文章由远而近、由道理而例证以后,就顺利地过渡到讲当今的人了。苏轼认为,像松柏的生长中当时不报、而后再报的现象一样,人的善恶之报在当世没有体现,而兑现在他子孙身上的事早就存在。他甚至认为,拿他自己的所见所闻来验证,这种天道的善有善报是确定无疑的。从而回答了文章开头的诘难。

这种回答因空洞而缺乏说服人的力量。所以下文就进入正题,用当今名臣王祜及其子孙的事来肯定天有道,从而高度赞颂王祜及其子孙的贤德。

文章进入正题并不直接就事论事,而是先虚后实,先总括一句,笼盖下文。“国之将兴”,暗指当今宋朝,“厚施而不食其报”指天未定之时的晋国公王祜,“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指天定之时子孙得报。下文就具体说王祜“厚施”于太祖太宗两代皇帝,却因说话过于直率而不为当时所容,并交代了三槐堂的由来。接着就说王祜的厚施在他儿子魏国文正公王旦身上得到厚报的事实。文章至此,来了一个跌宕曲折,批评现实社会中有的人今天行善积德,明天就想从别人身上得到回报,当然有的人能得到回报,有的人就得不到。这种眼光短浅的行为同晋国公王王祜不同。王祜自身修德,像把债券给天一样,数十年以后才取还,一手交债券,一手得行善积德的回报。这种批评、对照,目的仍在赞颂王祜、王旦父子。这段的最后一句话是小结,十分明确地指出:天道一定是存在的。前面说“其可必也审”,这里说“天之果可必也”,它们之间的层递关系和最后语句的肯定十分明显。

第三段从“吾不及见魏公”到“吾是以录之”,讲晋国公的“厚施”回报到他的孙子懿敏公王素,赞颂王氏之福方兴未艾。由于王祜、王旦、王素祖孙三代都非常显贵,有人就把他们和唐朝的李栖筠、李吉甫、李德裕祖孙三代相比。苏轼认为李栖筠的雄才大略、刚直正气同王祜不相上下,李氏三代和王氏三代的功名富贵也差不多,但从忠恕仁厚上讲,李栖筠父子却不如王祜父子。拉李氏三代作陪以显王氏三代,极赞王氏忠厚传家,恩泽子孙。最后一句既交代了写铭的原因,又增添了王素的儿子王巩一代,他也是好修德行而善文章,呵以继其家世,以呼应上文的“天将复兴王氏也欤,何其子孙之多贤也”。

文章的第二部分是铭文,用四言韵语来赞颂王氏的三槐。值得提出的是,铭文不仅仅是对王氏歌功颂德,而且对现世的小人进行了针砭:像我辈一类的小人,一天到晚只知道去攫取利益,并无时间担忧过自己的德行。只企求能够侥幸不种而获,不劳而取;没有真正贤德的君子,那么国将不国。苏轼忧国忧民之心,在为人写的铭文中也赫然可见。与叙文相比,铭文则写得直率而动情。内容上也有所突破,以自己的“不种而获”沐浴国恩,归之于“不有君子,其何能国”,说明王氏父子的功业不仅泽及子孙,且泽及世人。这又提高了叙文的思想境界。文章叙议兼行,挥洒如意,文字简洁,自然流畅。

【创作背景】

这篇文章是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在湖州上任时为学生王巩家中的“三槐堂”题写的铭词。苏轼在徐州期间,王巩曾与其一起郊游吟诗。苏轼来湖州上任,王巩也赶来相会,并请其为自家“三槐堂”题铭,苏轼便应邀作《三槐堂铭》。

作者简介

苏轼(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和仲,号铁冠道人、东坡居士,世称苏东坡、苏仙,汉族,眉州眉山(四川省眉山市)人,祖籍河北栾城,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画家,历史治水名人。苏轼是北宋中期文坛领袖,在诗、词、散文、书、画等方面取得很高成就。文纵横恣肆;诗题材广阔,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同是豪放派代表,并称“苏辛”;散文著述宏富,豪放自如,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轼善书,“宋四家”之一;擅长文人画,尤擅墨竹、怪石、枯木等。与韩愈、柳宗元和欧阳修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作品有《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乐府》《潇湘竹石图卷》《古木怪石图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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