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爸妈忙,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外婆的小跟屁虫。外纵容我的所有小毛病,以至于那时候的我有种错觉,觉得外婆会一直保护着我,是不会老的。后来,我离童年的路越来越远,外婆的记忆力也越来越差,每次回去看她时,最害怕的是她把我忘了。电影《季春奶奶》有一句台词很打动我:奶奶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们生命中步履蹒跚的老人们,拉着岁月的纤绳,走到今天,一瞬间就老了。这,岁月无情,记得惜。那个年头,我还记得那个年头,外婆的院子里有一口井,井边有一口大水缸,缸里浮一瓢。院子一侧是外婆的厨房,厨房前还有一棵栀子花树。栀子花花开花落。而今,物是人非。那是个饥荒的年代,外婆刚嫁给外公,外公忽然拉来一板车黄砖,对外婆说,砌间厨房吧。于是打地基,和水泥,打通烟囱,将干柴稻草一摞一摞码整齐。这就成了厨房的了。外婆烧饭的时候,总是会将长辫子用簪子固定在后脑勺,派头足的像饭店的大厨。灶台上有两口大锅,一口烧菜,一口蒸饭。外婆除了做饭还有农活要忙,所以对于饭菜,她做得并不细致,也没那么多讲究,用她的话说就是“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她的灶台上只有油盐酱醋这样基本的调料,食材也是在农活间隙的时候准备好的,也没那么特别。但正是这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饭菜,却系住了我的味觉。外婆在灶台边忙碌的时候,我总会蹲在灶眼边,就着昏黄的火光盯者外婆,她手脚麻利,晃动着她手臂的囊肉,锅刷子刷刷几下扫走水渍,然后倒油填菜。有时候我也会给外婆添柴火,可不知咋的,火却会被我越添越熄,这时,外婆就会笼过身来,用火钳拨弄几下灶眼,火势便又旺了起来。外婆一边眯着被熏到的眼睛,一边挥动着手驱赶我说:“里面烟太多,熏到你眼睛就不好了,你去外边!”
而外婆,在这间厨房里,一熏就是四十余年。有时候她会指着厨房里的火钳、锅铲,或者其他什么家伙什对我说:“这个可比你的年纪都大...... ”
外婆出生在1948年,经历过自然灾害。小时候的我总是对外婆那辈人的故事充满好奇。外婆低头拾掇她的小提篮时,我问:“当时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抬了抬眼说:“挖野菜啊,没米没粮食,趴在屋了等死吗?”我再问,她就说不能说,一说就是时代的错。沉默片刻,说她最记得有一次,放粮的船来了,那天晚上家家户户都领着的一袋米。她公公丢给她烧。她一下子为难起来,那个年代很苦,饭都吃不上,因此她就对烧饭这件事情感到无助。她只能笨拙的把米洗干净。水还没烧开之前,就把加米放下去。但那一次她公公说,米煮得不错。可是对于外婆的厨艺,大部分面对的都是儿女的挑剔。说她不讲卫生,菜里老是有头发,说她做菜难吃,要么太咸,要么太淡。众口难调。特别是上了年纪后,外婆的身体愈发臃肿,愈发沉重,连手都难以扬起来,于是她剪去留了大半生的长发,继续挥动着她的手臂,在这个厨房里拳打脚踢。光还是那样的光,热还是那样的热,小时候的我总是趴在条凳上,脸磨蹭着条凳上的红木疙瘩,细胳膊细腿梳着两髻羊角辫,穿一件蓝褂裙子。那是外婆拿妈妈年轻时的连衣裙改裁的,我总是敞着小褂子,露出肚皮,在草席上蹭来蹭去,凉凉的。外婆说只有在家里可以这样穿,若是去了外面,就~得穿得端正,站得端正,做得端正了。130故园此声三伏天里,外婆总穿故事,讲到最后,她说。“实生死博衫,条有前,外竖也就赔不了你几年我偎在外婆的腿边吃米糕,听不懂她说什么。也不关心这些。那个时候我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才能和外婆去捡稻谷。稻子收测以后。是能遗留一些稻谷絮子,一架一架收集回来,存放在家里,可以换些钱。收割季节,总会时不时有人提着竹篮子,来村里吆喝:“收絮了收絮了。”经过我们的谷场、外婆会叫住他,拿着我收集的稻谷絮,换零零碎碎的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外婆家附近,有一个脾气暴躁全村闻名的成年男子。我和外婆还有其他大妈大婶坐在田坎上,看着他收割完,一捆一捆堆放在田里。我看着那么多谷子眼馋,对外婆说:“我们去那边吧!”外婆还未来得及说话,旁边大妈插话说:“小孩子家家的别闹,这男人的田碰不得。”小时候的我偏要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就跳下田坎,跑到那个男人的田中,看着一堆一堆的稻堆,不知道捡哪一堆好,已在另一块田地收割的男人远远看见了原地徘徊犹豫的我,没有说话。外婆见了赶紧赶过来指责我:“别乱跑!”又转身向那个男人陪笑了笑,“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事。”拿着蒲扇一边给我扇风,一边讲童话。
兴许我是唯一的小孩,所以他对我比较宽容:“小朋友,给你糖吃。”说着递来了一颗雪白的大白兔奶糖。我惊喜的尖叫着,因为在那年代,这是我们这个村子里少有的罕见物品。我从兜里掏出了几块米糕,费力的垫脚递给了他:“这是我外婆做的哟,可好吃了!”他听罢,笑得更厉害了,田野上他那一口洁白的牙齿犹为明亮。最后我们俩做了交换。
米糕好吃,制作也尤为复杂。先是备料,糯米粉、黄糖、芝麻、花生碎等等等等,又从杂物房里搬出两个大竹篮,拿出一把秤。洗净手后,再用大铁锅炒香芝麻和花生碎,混合砂糖用水煮熟,馅料的部分就准备好了。接着她开始秤糯米粉和黄糖,一边秤一遍念叨着:“两斤粉七两糖,少了就不甜了,黄糖比砂糖好...... ”
之后加温水,反复揉抓成一个光滑的大面团,再分成手掌心大小的一个个小面团。“揉面团一定不能心急,一点点慢慢加水,不然一下水就加多了。”她念叨着。接下来就是谜一般的技术活。只见外婆一手托着面团,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中指蘸上花生油,旋转,旋转,迅速将面团捏成一个深深的“小碗”。更难的还在后面,填上馅料后,外婆用虎口两三下将面团收口,出现了一个几乎是完美无瑕的扁椭圆体成品。如果上一步捏的“小碗”厚薄不均匀或太薄,收口时面皮就会被馅料撑破,面皮太厚口感又不好。只有经验丰富的人才能把握好其中的平衡点。包好的米糕还要经过最后一道工序:蒸。外婆添柴生火,烧了满满一大锅水,耐心地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分批将两大篮米糕蒸熟。刚出炉的米糕热得烫手,但是我又心急着要吃,于是将米糕在手里抛来抛去。一口咬下,外皮软糯,内里甜香,偶尔咬到碾得不够细的花生粒,和着芝麻和糖,好吃得要蹦起来。而外婆还是笑咪咪地在旁边看着我,嘱咐我小心烫。而米糕的制作总得等到秋天前后。秋天,是水稻成熟的季节。一望无际的水田里,水稻金灿灿长了一片,风吹过的时候,原野上起伏着金黄的波浪,也起伏着我儿时的梦。即便仅仅站在田埂上,也会沾一身稻香。稻谷收割后的每个早晨,外婆会给我做糯米蒸。糯米先泡三五天,再用蒸笼蒸,刚出笼的糯米,一团一团黏在一起,需要在石磨上过一遍,方至米粒颗颗分明。外婆总会在糯米刚蒸好的时候,盛一小碗,拌上白糖,甜甜糯糯的,吃得我鼻子嘴巴里糯香四溢。
大概是到了上学的年纪,父亲回来了,便把我接回去读书。我与外婆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是那么多了。
不过外婆隔一段时间便会骑着自行车,后座上载着满满两大编织袋吃食,送来给我们。有菜园中新鲜的瓜果蔬菜,还有外婆做的米糕,逢年过节的时候还会有鸡鸭鱼肉。外婆拉着我说,不要一次性把米糕吃完,要懂得和大家一起分享,而我带些给学校的小伙伴们尝尝。我依偎在外婆怀里,趁她与妈妈说话的当口,迅速将那袋米糕塞入自己的小房间里面,不让任何人发现。
这两年,因为我在小镇住宿求学,与外婆也只能电话联系。她在电话里像个小女孩一样地撒娇说:“家里的米糕都没人吃了诶,你啥时候才能回来呢?”
使我又想起那一年,我与外婆走在田垄上,祖孙俩一前一后,踩着泥一深一浅,艰难行走。水田里金灿灿的茫茫的一片。我对外婆说:“我长大了要当作家,要老板,然后给你买金耳环,买大房子住。”外婆就哈哈笑着说:“好啊好啊,我等着呢,等着呢。”
夕阳的余晖给这片稻田抹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晕。风吹起,漾起了这片稻田中两颗紧紧依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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