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者三乐

2024-10-29 21:10:48 文题网 阅读:

    为自己学生的学术专著写序,乃人生一大乐事!

    中胜的这部书,是他的博士学位论文;而他的博士论文选题,是我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古代文论诗性特征研究》中的一个子课题。受刘魏“原始以表末”的影响,我研究中国文论向来有自觉的溯源意识。就“诗性特征”这一视域而言,中国文论的“源”在哪里?不是五四之前的儒道释文化,也不是轴心期的周秦诸子,而是漫长的原始时代人类各民族所共有的诗性智慧。中胜书中所讨论的“诗性智慧”是一个文化人类学概念,语出维柯《新科学》,特指原始人类在思维方式、生命意识和艺术精神等方面的特性。中胜选取在“思维方式”的层面探讨诗性智慧与中国古代文论的关系,显示出清人叶燮所标举的“才胆识力”。

    在全球化时代研究原始思维与中国文论的关系,需要双倍的胆识和才力。为什么这样说呢?虽然学术界没有人会简单地将“原始思维”等同于“原始人的(或原始的)思维”,但你真要将中国文论与原始思维扯到一起,说不准会伤害国人的“民族自尊心”:中国文论本来就不被重视;受什么影响也不要受原始思维的影响啊。但学术首先是要求真求是,正如中胜书中所指出的,中国古代文论几种主要的思维方式,如整体性、直觉性、具象性、推原性、偶对性等等,大多受到原始思维的影响。从根本上说,原始思维的以己度人、万物有生和万物同情观决定了古代文论理论形态的生命化和人格化.原始思维的想象性类概念决定了古代文论理论范畴的经验归纳性质,中国古代语言文字的形象性、会意性决定了古代文论言说方式的诗意性和审美性。这一结论无疑是正确的,而得出这一结论又是需要学术勇气的。此为第一倍的才胆识力。

    中胜做的这个题目有跨学科的意味,有相当的难度,它需要研究者同时具备两大领域的知识积累和理论见解:一是中国文论,二是人类学。就前者而言,问题还不是太大,因为中胜进武汉大学之前已有将近十年的中国文论的研究经历,并有专著问世;就后者而言,中胜基本上是一个初学者。记得2003年冬天,中胜拿到我开列的书单,第二天就开始读维科《新科学》。后来又读泰勒《原始文化》,读列维·布留尔和列维一斯特劳斯……中胜做学问很投人,既投人时间也投人情感。有一段时间,他和

    我见面就谈人类学谈原始思维。而且,中胜有很好的学术感觉,一拨就亮,一点就通;悟性高,反应快,为文速。有时候我都不敢和他谈学术了,因为我们两人头一天晚上的交谈内容,第二天就成了他的学术论文。在我诸多的硕博士研究生中,中胜是属于那种能够从学位论文的书写中,真正获取心灵愉悦而不是精神痛苦的人。此为第二倍的才胆识力。

    中胜告诉我,他在武汉大学的三年,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躺在路咖山的草地上读书。我由此而想到,同样是草地,路咖广场人工种植的草坪,精致而大器;而珞珈山上无人照料的草丛,粗放而随意。它们分别是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所咏叹的“典雅”与“疏野”。列维一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讨论思维方式,有“野生”、“园植”之喻:原始人类以幻想性、具象性、混沌性为特征的神话思维,与文明人类以现实性、抽象性、分析性为特征的理性思维,各司其职,并行不悖,相互渗透、相得益彰,并无高下优劣文野精粗之分。弗雷泽《金枝》将“巫术一宗教一科学”比喻为人类思想文化之网上的三种不同颜色的丝线,它们分别是“黑色一红色一白色”,正是这些不的颜色交织成思想文化的绚丽与赫然。我甚至认为,对于文学艺术而言,科学是苍白的,而巫术的玄昧和宗教的赤储方能使文学艺术“素以为绚兮”。在中国古代文论这片巨苑之中,既有园植的亦有野生的,既有“兴、观、群、怨”的理性精神,亦有“怪、力、乱、神”的野性思维。朱光潜在谈到维科《新科学》的“历史方法”时指出:“事物的本质应从事物产生的原因和发展的过程来研究。”事物的起源决定了事物的本质,中国文论是人类进人“文明”时代之后的精神形态,但她的诗性智慧却是由原始思维所铸成。中胜这部书,本源性地追寻原始思维对中国文论的影响,从根本上揭示出中国文论诗性特征的历史成因及文化宿命,从而给中国文论的诗性智慧以准确的历史定位和理论阐释。

    中胜讨论原始思维与中国文论的关系,其书写策略是分别在不同层面谈原始思维如何如何影响中国文论。中胜所说的这种影响能够直接发生吗?二者之间是否应该有一个中介?如果有,这个中介是什么?这些问题,都是值得进一步探讨并深人阐释的。还有,中胜的论文初稿完成后,我建议他读一读吉尔兹的《地方性知识》。他读完后,马上在论文后面加了一个《地方性知识:他者眼中的中国文论》的结语。初衷无可非议,问题也有价值,但因过于“立竿见影”而有“浅尝辄止”之憾。相信中胜还会继续思考这些问题,也相信中胜会向学界继续奉献他思考之后的学术书写。

    做教师的在给学生的书写序时,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而这种幸福感,我在前不久的国庆节已先行体验过一次。那是一个“毕业20周年”的聚会,聚会者都是我20年前教过的本科生。听他们回忆我当年授课的情景,一种做教师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会上我有感而发,将教师的快乐概括为三点,仿照孔子“益者三乐”的话语方式,我这三点可称之为“师者三乐”:老而不衰,独而不孤,烦而不恼。生活和工作在青春的校园,一届又一届的青春作伴,老师怎么会衰老?像我这个年龄的教师,大多只有一个孩子,而这一个孩子又是“父母在,必远游”的(我的同行中已有了“空巢老人”),但身边总有学生,在校的,毕业的,来来往往,不会中断,老师怎么会孤独?做教师的当然会有种种烦恼,但只要一走上讲台,就会沉浸于用话语所构筑的学术时空之中,沉浸于与学生的交流和互动之中,所有的烦恼顷刻间无影无踪……

    中胜已经是研究生导师。过不了几年,中胜也会给他自己学生的专著作序的。

  •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