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史

2024-09-10 22:31:52 文题网 阅读:

    李隆基眼力非凡,识得李白的“非廊庙器”,任他“长安市上酒家眠”,也任他“五嗦出西京”,就是不肯给他个像样的官做,更不会招聘他当宰相。这件事,李隆基干得不算差。平心而论,他对待李白,也还过得去。我弄不明白的是当时怎么会有那许多人偏跟李白做“对头星”。有杜甫怀念他的诗为证:“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这“皆欲杀”,换成“文革”的语言,就叫做“全国共讨之,全党共诛之。”一个醉醺醺的李白,怎会激起如此强烈而广泛的义愤?如果嫌他喝得太多,只要不因醉而违犯“社会治安条例”,那基本上还属于他夫人管辖范围的事。当然,他的毛病确实不少,游山玩水、行侠、求仙、押妓、炼丹,等等。这些事,达官贵人们干得,李白又有何不可?最不可饶恕的也许是他的从永王磷起兵勤王,李白为此在诗中曾有所声辩,应当被视为已经说清楚了,“世人”又何必硬揪住他不放呢?因而我怀疑杜甫关于“世人皆欲杀”的说法,是否为突出他的“吾意独怜才”之心而故意作出的夸大其词的反衬?

    现在细按《日出入行》的文意,对于澄清我的这个疑问,似乎窥见一点儿端倪了。

    我想,李白肯定上了庄子那个古怪老头儿的当,庄子老喜欢拿自然现象跟人事现象对号挂钩。比如,他的太太死了,开始,他也像常人一样的伤心难过,继而想到,太太未生之先并无她这样一个生命,如今死了,又回到无她这样一个生命的原先状态,这变化,就像春夏秋冬的运行流转似的,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若为这自然而然的事情的到来而号吻悲哭,那岂非违背情理?于是他在自家门前,蹲成个簸箕式,敲着瓦盆儿,高高兴兴地唱起歌来。《庄子》书中的这段记载,肯定打动过李白,请看前面那首《日出入行》的这几句:

    草不谢荣于春风,

    木不怨落于秋天

    谁挥鞭策驱四运?

    万物兴歇皆自然。

    流动在李白这诗的韵律之中的思想感情,不完全像流动在庄子的血管里的血吗?问题就出在“不谢荣”、“不怨落”这上头。这本来并非毫无道理。风,吹到春季,自要变为春风的,春风吹了,草自要碧如柔丝的。难道春草是为了奉迎春风的意旨而绿的吗?春与风,风与草,草与绿,亦不过各行其是,各自顺乎其自然之理。它们根本无从意识到何谓主,何谓客;何谓授,何谓受。所以“不谢荣“亦“不怨落”,本是天经地义,无可指摘。然而这番话,只宜藏在心里,心中有数就是了,万万不宜说出,因为一说出来,就产生社会效果。在社会上说什么“不谢荣”、“不怨落”,不就是提倡“不感恩”、“不戴德”吗?庄子“箕踞鼓盆而歌”,那还只是忘情于他的太太。李白这人,全身心都被酒浸透了,他实行起庄子的这一套,可没得个“政策界限”。只看他跳到水里去捉月亮公公那一出,便可断定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我的推想,在他一生中,肯定干出了许多许多不知“感恩戴德”的事儿。“木不怨落于秋天”,以“秋天”自居者,本来就认为你不该有什么“怨落”之感,也许倒没什么;但“草不谢荣于春天”,以“春风”自居者,怎容得你“不谢荣”呢?哪个又不乐于以染绿了小草的“春风”自居呢?由此看来,杜甫关于季白的那句诗:“世人皆欲杀”,未必是“无影造西厢”,我倒相信是如实反映了情况,不愧为“诗史”—诗之史笔!今可例古,甚至到了今天,李白而后又经历了一千数百余年,当老百姓的仍然要以“感恩戴德”,作为获得安全感的主要手段。当然,老百姓因此却也获得了“忠厚”、“老实”的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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